傅雷家書新編

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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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孩子:幾次三番動筆寫你的信都沒有寫成,而幾個月的保持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1)。我們從八月到今的心境簡直無法形容。你的處境,你的為難(我猜想你采取行動之前,並沒和國際公法或私法的專家商量過。其實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都深深地體會到,怎麽能責怪你呢?可是再徹底的諒解也減除不了我們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傷害,非短時期內所能平複;因為這不是一個“小我的”,個人的榮辱得失問題。便是萬事隨和處處樂觀的你的媽媽,也耿耿於懷,傷感不能自已。不經過這次考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的感覺有這樣強。五九年你最初兩信中說的話,以及你對記者發表的話,自然而然地,不斷地回到我們腦子裏來,你想,這是多大的刺激!我們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隻是一種形式,任何法律手續約束不了一個人的心—在這一點上我們始終相信你;我們也知道,文件可以單方麵地取消,隻是這樣的一天遙遠得望不見罷了。何況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們幾個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象我們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論工作的時候或是休息的時候,精神上老罩著一道陰影,心坎裏老壓著一塊石頭,左一個譬解,右一個譬解,總是丟不下,放不開。我們比什麽時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媽媽都不敢談到你;大家都怕碰到雙方的傷口,從而加劇自己的傷口。我還暗暗地提心吊膽,生怕國外的報紙、評論,以及今後的唱片說明提到你這件事……孩子出生的電報來了,我們的心情更複雜了。這樣一件喜事發生在這麽一個時期,我們的感覺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百感交集,亂糟糟的一團,叫我們說什麽好呢,怎麽表示呢?所有這一切,你嶽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劇式的命運(這個命運,他們兩千年來已經習為故常,不以為悲劇了,看法當然和我們不一樣)。然而我決不承認我們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頑固,他的一套是開明是正確。他把國籍看作一個僑民對東道國應有的感激的表示,這是我絕對不同意的!—接到你嶽父那樣的信以後,我並不作複,為的是不願和他爭辯;可是我和他的意見分歧點應當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