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
亲爱的孩子: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信(波兰邮戳是二十四日)到昨天三日方到,大概是这一晌气候不好,飞机常常停航的缘故吧?
埃娃根本忘了我最要紧的话,倒反缠夹(1)了。临别那天,在锦江饭店我清清楚楚地,而且很郑重地告诉她说:“我们对他很有信心,只希望他做事要有严格的规律,学习的计划要紧紧抓住。”骄傲,我才不担心你呢!有一回信里我早说过的,有时提到也无非是做父母的过分操心,并非真有这个忧虑。你记得吗?所以传话是最容易出错的。埃娃跑来跑去,太忙了,我当然不怪她。但我急于要你放心,爸爸绝不至于这样不了解你的。说句真话,我最怕的是:一、你的工作与休息不够正规化;二、你的学习计划不够合理;三、心情波动。关于这些前四封信已经谈得很多,不再啰唆了。(……)如何看人,空口说白话是没用的;一定要亲自碰碰钉子才会相信;我也不多谈了。将来你回国以后,经过几次“运动”,你自会慢慢明白。现在只要你知道一点,就是你爸爸一向也和你一样的脾气,处处以君子之心度人;无奈近十年来,发觉几十年的知交,我还没看清他的性格,所以更觉得自己需要在冷静方面多下功夫。上两个月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使我们懂得非提高警惕不可。
近半个月,我简直忙死了。电台借你的唱片,要我写些介绍材料。中共上海市委文艺部门负责人要我提供有关高级知识分子的情况,我一共提了三份,除了高级知识分子的问题以外;又提了关于音乐界和国画界的;后来又提了补充,昨天又写了关于少年儿童读物的;前后也有一万字左右。近三天又写了一篇《肖邦的少年时代》,长五千多字,给电台下个月在肖邦诞辰时广播。接着还得写一篇《肖邦的成年(或壮年,题未定)时代》。先后预备两小时的节目,分两次播,每次都播几张唱片做说明。这都要在事前把家中所有的两本肖邦的传记(法文本)全部看过,所以很费时间。
对你的音乐成绩,真能欣赏和体会的(指周围的青年人中)只有恩德一人。她毕竟聪明,这两年也很会用头脑思索。她前天拿了谱一又来听了一遍《玛祖卡》,感触更深,觉得你主要都在节奏上见功夫,表现你的诗情;说你在一句中间,前后的音符中间,有种微妙的吞吐,好像“欲开还闭”(是她说的)的一种竞争。学是绝对学不来,也学不得的,只能从总的方面领会神韵,抓住几个关键,懂得在哪些地方可以这样伸缩一下,至于如何伸缩,那是必须以各人的个性而定的—你觉得她说得不错吗?她又说你在线条走动的时候,固然走得很舒畅,但难得的是在应该停留的地方或是重音上面能够收得住,在应该回旋的开头控制得非常好。恩德还说,你的演奏充满了你自己特有的感情,同时有每个人所感觉到的感情。这两句就是匈牙利的Imre Ungar[伊姆雷·昂加尔]说的,“处处叫人觉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于逻辑的”。可见能感受的艺术家,感受的能力都相差不远,问题是在于实践。恩德就是懂得那么多,而表白得出的那么少。
她随便谈到李先生教琴的种种,有一句话,我听了认为可以给你做参考。就是李先生常常埋怨恩德身子往前向键盘倾侧,说这个姿势自然而然会使人手臂紧张,力量加重,假如音乐不需要加强,你身子往前一倾,就会产生过分的效果。因为来信常常提起不能绝对放松,所以顺便告诉你这一点。还有李先生上回听了你的《玛祖卡》,马上说:“我想阿聪身子是不摇动了,否则绝不能控制得这样稳。”
无论你对灌片的成绩怎么看法,我绝对不会错认为你灌音的时候不郑重。去年四月初,你花了五天工夫灌这几支曲子,其认真可想而知。听说世界上灌片最疙瘩的是Marguerite Long[玛格丽特·朗],有一次,一支曲子直灌了八十次。还有Toscanimi[托斯卡尼尼],常常不满意他的片子。有一回听到一套片子,说还好,一看原来就是他指挥的。
去年灌 Concerto[《协奏曲》]时,不知你前后弹了几次?是否乐队也始终陪着你常常重新来过?这两点望来信告知。我们都认为华沙乐队不行,与solo[独奏]不够呼应紧密,倒是你的solo常常在尽力承上启下地照顾到乐队部分。
我劝你千万不要为了技巧而烦恼,主要是常常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发掘自己的毛病,寻找毛病的根源,然后想法对症下药,或者向别的师友讨教。烦恼只有打扰你的学习,反而把你的技巧拉下来。共产党员常常强调“克服困难”,要克服困难,先得镇定!只有多用头脑才能解决问题。同时也切勿操之过急,假如经常能有些许进步,就不要灰心,不管进步得多么少。而主要还在于内心的修养,性情的修养:我始终认为手的紧张和整个身心有关系,不能机械地把“手”孤立起来。练琴的时间必须正常化,不能少,也不能多;多了整个的人疲倦至极,只会有坏结果。要练琴时间正常,必须日常生活科学化、计划化、纪律化!假定有事出门,回来的时间必须预先肯定,在外面也切勿难为情,被人家随便多留,才能不打乱事先定好的日程。
夏衍先生从北京回信给我,说你回国的消息根本是无稽之谈,他只知道今年去南斯拉夫是确定了的。这样,我们都放心了。黄秘书是否回任,我当去信北京询问,他有地址留下的。照你说来,我们新做的礼服衬衫,你是至今没拿到,是不是?
二十九日寄你两份《旅行家》,以后每期寄你。内容太精彩了,你不但可以看着消遣,还可以看到祖国建设的成绩和各方面新出的人才,真是令人兴奋。
明后日又有几本小册子寄你。十二月十日寄的音乐材料十六页,收到没有?
照片上的妈妈跟事实上的妈妈差得很多。你上次收到的还是一九五五年春天拍的。近几个月来,她真是老得多了。没有用人,毕竟辛苦。最近(前两个月)还经历一些小小的风波,使我们两人都觉得做人难,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学不了。
假如要去捷克,不是只有一个多月了吗?不知道你的灌片节目,心里真记挂得很。那边乐队好,灌音好,希望能灌一支《协奏曲》来,最好是贝多芬的。
为了急于要你安心,要你深信我们决不怀疑你有什么骄傲的倾向,这封信不写长了,明天一早就寄出。关于肖邦的文字,以后会抄给你的。离开华沙去捷克之前,早点通知我们,让我们知道写了信寄到哪儿去。祝你心平气和,工作上路,学习进步!
爸爸 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