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集(珍藏版)

卷二十二 外集四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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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道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二焉者,道之不明也,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嗚呼!道一也,而人有知愚賢不肖之異焉,此所以有過與不及之弊,而異端之所從起歟?然則天下之攻異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將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為異端,而彼亦將以我為異端,譬之穴中之鬥鼠,是非孰從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於存養慎獨之微,而終之以化育參讚之大;行之於日用常行之間,而達之於國家天下之遠,人不得焉,不可以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為物,猶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異端者,乃至與之抗立而為三,則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苟不明,苟不過焉,即不及焉。過與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則亦異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為哉?今夫二氏之說,其始亦非欲以亂天下也;而卒以亂天下,則是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於二氏之惑,則亦為之徒者之罪也。何以言之?佛氏吾不得而知矣;至於老子,則以知禮聞,而吾夫子所嚐問禮,則其為人要亦非庸下者,其修身養性,以求合十道,初亦豈甚乖於夫子乎?獨其專於為己而無意於天下國家,然後與吾夫子之格致誠正而達之於修齊治平者之不同耳是其為心也,以為吾仁矣,則天下之不仁,吾不知可也;吾義矣。則天下之不義,吾不知可也;居其實而去其名,斂其器而不示之用,置其心於都無較計之地,而亦不以天下之較計動於其心,此其為念,固亦非有害於天下者,而亦豈知其弊之一至於此乎?今夫夫子之道,過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誠行之萬世而無弊矣;然而子夏之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為莊周,子弓之後有荀況,荀況之後為李斯,蓋亦不能以無弊,則亦豈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學之,則雖老氏之說無益於天下,而亦可以無害於天下;不善學之,則雖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無弊也。今天下之患,則莫大於貪鄙以為同,冒進而無恥。貪鄙為同者曰:“吾夫子固無可無不可也。”冒進無恥者曰:“吾夫子固汲汲於行道也。”嗟乎!吾以吾夫子之道以為奸,則彼亦以其師之說而為奸,顧亦奚為其不可哉!今之二氏之徒,苦空其行,而虛幻其說者,既已不得其原矣;然彼以其苦空,而吾以其貪鄙;彼以其虛幻,而吾以其冒進;如是而攻焉,彼既有辭矣,而何以服其心乎?孟子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為心,亦見其不知本也夫!生複言之,執事以攻二氏為問,而生切切於自攻者,無豈不喻執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責己嚴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訓,先自治而後治人也。若夫二氏與楊、墨之非,則孟子辟之於前,韓、歐諸子辟之於後,而豈複俟於言乎哉?執事以為夫子未嚐攻老氏,則夫子蓋嚐攻之矣,曰:“鄉願,德之賊也。”蓋鄉願之同乎流俗而合乎汙世,即老氏之所謂“和其光而同其塵”者也;和光同塵之說,蓋老氏之徒為之者,而老氏亦有以啟之。故吾夫子之攻鄉願,非攻老氏也;攻鄉願之學老氏而又失之也。後世談老氏者皆出於鄉願,故曰“夫子蓋嚐攻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