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两人将十串钱扛向肩上,先率十人,朝上齐声唱喏称谢,便往左侧空地走去,按人分发,公平已极。第二拨也是如此,不用招呼,是得钱的站在一起,并且把钱都各扛在肩上,自显分别,始终没有一个取巧混领、想得双份的。益发断定以前喧嚣作闹全是受人所迫,非由本心,不由又回了好感。心想这些恶丐在自还是前辈剑侠丐仙吕瑄门下,人既不通情理,还要仗势欺人,阻人为善,实是可恶。今天无论如何也须给他看点颜色。
一会下面群丐,全数散到,共是九十八人。黑摩勒便问:“还有二三百苦朋友未来,可是限于地段不能来么?”群丐中有两个年老的正在相对低语,闻言赶过,躬身答道:
“本岩同行虽分有几个地段,遇上这类善举,又有善人招呼,远近都可前来。只不过向本段老大打个招呼,再客气的事后每人出个二三文钱的公份,送点公礼,就到底了。适才善人一说,我们派人往各地送信,其实不送信他们也早知道,定为人数太多,他们当家老大人极忠厚小心,此时必在齐众,排好人同来,大约也快到了。”说时,前去七丐忽有二丐回转,也不向前来讨,自往青石上一立。两老丐随即回身,将自有的两串钱交与,神态甚恭。二丐始而摇头,表示不屑。老丐躬身谢了,已重搭向肩上。二丐中有一年纪较轻身短面麻的,忽然伸手,向一老丐嘴皮略动,随手将他肩上成串大钱掳了一截下来。两老丐随率手下群丐缓缓走去。二丐仍是兀立不动,面有笑容。
黑摩勒料知不是好相与,此来必有所为。心方寻思,忽见拐角上游人纷纷让路,跟着转过一群花子,约有二三百名之多,由日前林中后来的丐头率领,排成行列蜿蜒而来,到了面前躬身施礼。黑摩勒照前说了,丐头领命,向众大声晓示。齐声应诺称谢之后,黑摩勒道:“我钱已没多少,现散银子由我手掐,轻重恐不一律,不过相差也不会多大。
请大家接到便下,不要争执。”那银多半十两一锭,本可交与一人拿去,自行分配。因见前走七丐又有两丐杂在人丛以内,旁立麻丐也混了过来,有心施展,江明久去不来,也未在意,径从竹篮里拾起一个五十两头大锭,拿在手里,暗中运用从小练就的内功神力,双手一撅,先撅成了大小两块。大的一块仍扔篮内,将那二十来两重的小半块,运用神力,合掌一揉一搓,立成了根尺多长的银条,跟着骈起右手双指往上一夹,剪成两许来重的碎银块,应手而落,随夹随朝下面并立的十个花子挨个抛去。夹分完毕,又取大锭。
旁观香客游人,见那成锭纹银到了黑摩勒手上,直似面团一般,揉搓夹铰无不从心,一点不见费力,不由轰雷也似重又叫起“好”来。花子们好似早已料到,十人一排挨次领完银子,齐谢一声,回身便走,直如未见,也无一唤“好”。
黑摩勒照样分完了两锭五十两头整银,不见对方出人答话,以为业已镇住,心中好笑。见剩下还有一锭大的,余者都是三五两的零碎银子,偷觑先后杂人丐群中的敌党四丐,并无动静,只杂众人闲看,也不上前索银,也不走去。敌人不来答腔,何苦费力?
正想借词唤来丐头,令代分散,及早寻那断臂丐去,耳听众游人香客采声住处,似有一丐在说:“这一百钱都不经用。我想向他换点银子买酒吃。”循声一瞟,正是那麻脸的。
先前麻丐向老丐要了一截制钱,黑摩勒便留了神,闻言知要出手,乘着俯身取银之便,就势暗中抓起一把制钱,喝道:“我和诸位结缘交朋友,可是银子和钱都是别人助的。
银子成色不好,可以来换,或是添些与他;钱已被我散完,只剩百多个,如嫌不好用时,只这一点,一个换一个,换完拉倒。银子我不会折合,占我便宜卖乖,我没那呆;换少了我不忍心。要想拿钱换银子,这个不行,钱换钱还可以。”边说边取散碎银块往下撒放,暗中却在留神戒备。
麻丐原奉断臂丐之命前来约晤,顺便给他看点颜色。及见黑摩勒小小年纪功夫这好,也自赞佩,只嫌他狂妄,心中有气,本意受了丐头之托,想等他银子散完,游人散去,再借换钱开端,不料被黑摩勒耳尖听去,再不接这过节,未免难堪,不由气往上撞,心想:点到即止,使知厉害。随声喝道:“我已拿了阁下百十个破铜钱,肯换最妙。人多我挤不过去,你接住吧!”说罢,手扬处,先是三个制钱联翩飞到。黑摩勒早有防备,一看敌人手法,便知是金钱镖能手,暗忖:我四岁起便随恩师学这玩意,还惧你么?随喝:“我懒得接!一个对一个,对换吧!”说时,叮叮连声,手中制钱已然发出,恰向麻丐来钱打个正着。
麻丐满拟黑摩勒手法多快,这连珠打法决难全接,只挨上一个便丢了人,无法说嘴,不料三钱全被击落。手法灵准还在其次,尤难是下面人多,敌人身立高处以钱击钱,非误伤人不可,偏都打向身侧空地之上,无一飞落人群。方自失惊,黑摩勒哈哈笑道:
“麻朋友,你有百来个破钱么?怎只换这三个?莫非想把新换的拾起再换么,那就请快拾去。再迟,我不等了。”麻丐闻言勃然大怒,冷笑道:“我是怕人着了误伤,辜负你的善心。既这样,你就接吧!”说罢,手扬处,一连三四十个连珠飞出。
黑摩勒早看出他会满天花雨撒金钱的手法,知道这类暗器全凭指力,练到了火候,发将出去不走直路,宛如峡蝶翻飞,忽上忽下,倏忽变幻,耀眼生花,一碰就拐弯,略一转折,重又直飞过来,又劲又急,最难抵御。且喜自己对于此道独得本门心法,单目力就练了三年,已人化境,喊声:“来得好!”故显本领,竟将钱分双手一齐同发,并不远打,直俟临身四五尺,方照来钱打去。只听一片叮叮之声,密如串珠,两面五六十个制钱互相激撞,在日光下闪闪生辉,似一窝蜂般,高高下下,往左侧崖下草里飞去。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喧哗喝采,一声喝骂:“麻丐不是好人!”
麻丐也颇知机,见这情景,知敌人本领高出己上,便即住手喝道:“小朋友果然不差!我们在那后山亭中候教如何?”说罢,不俟答言,便自闪入人丛之中。下余三丐也同隐去,黑摩勒应声“必到”之后,猛想起江明出恭,为何这久不来,莫非遭了这班恶丐所欺不成?心思一乱,加以敌人已然出面来约,亟欲前往,不愿再散下去,便把老丐头唤过,自己只将零钱留了三百,下余全数交与他,令其代为分散,随往石后纵落,避开游人眼目,绕道往院后山亭赶去。有那好事的游人跟踪赶过一看,已无人迹。
且不提游人香客纷纷议论,且说黑摩勒正走之间,忽见路侧纵出一个少年花子,将路拦住,年纪约有十七八岁,衣着尽管破旧,却洗得十分干净,皮肤甚白,二目有神,面容也颇英秀,看去短小精悍,不带一点风尘之色,直似一个落魄故家子弟,哪像什么花子?黑摩勒也颇有点眼力,情知善者不来,又是初见,暗中留神,故意笑问道:“你是将才没有赶到,找我要钱的么?可惜你来晚了,钱已散完,只剩几百铜钱,要留着买老酒吃,不能给你了。我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像个读书人,什么生意不好做,却来做这行当?”
少年闻言,先只冷笑不答,听到未两句,忽然哈哈大笑道:“小儿你知什么?小爷万金家私,全拿来散给穷朋友。人生一个戏场,要名要利则甚?我现时孑然一身,游行自在。宇宙之大,尽我逍遥。寄迹风尘,正是英雄本色。你懂什么!起初听人说你小小年纪,虽然招摇,颇有一点门道,胆也不小,心中爱惜,特意赶来先见一面,不想说话这等俗气,真是可笑!你不是要寻那断臂膀的么?他是我师兄。他们恐怕引得游人来看热闹,惊骇世俗耳目,犯了本门规矩,现已离开山亭,往别处等你去了。以我想,你决不是他的对手。好在再有几天我们便往金华北山赴约。花家设有擂台,谁都可以上场,如在那里相见最妙。真要今日分个高下,你先把我打倒,便领你去。如连我都打不过,那就不必再去现世,他也不好意思收你这宝贝徒弟,请回去吧!”
黑摩勒暗查少年神情,知是一个劲敌,闻言忽然想起,近听司空师叔说,丐仙吕瑄三年前收一独身侠盗为徒,名叫卞莫邪,是吴中世家子弟,生得一表人才,自幼好武,学了一身本领,文才也有极深造诣,父母死后,遗留下数万家私,不到两年,全都济贫交友散个精光,仗着轻功极好,便在江南路上做了侠盗。自从拜在丐仙门下,便又隐身为丐,游戏人间,不时仍做那偷富济贫生涯。丐仙清理门户以后,本已禁止门人再有盗贼之行,只他一人独邀特许。他也委实武功精纯,洁身自爱,永不同流合污。初会丐仙时,还是富家公子。丐仙有意试他,用一样新采得的药草,卖他万金重价。他竟一口答应,将草买下。本是少年任性不肯输口,成交以后,随手交与游山小童。不料小童竟给他带回家去,用一花盆种好。过了两日,此草果如丐仙所说,结一异蕊,夜发幽香。一时福至心灵,如言采服,一连睡卧三日方起,由此身轻力健,迥异往昔。此时年已三旬,因借灵药功效,身材又极清秀,看去只和十八九岁少年相似,江湖上都称他为美花郎。
这少年花子破衣洁净,左颊耳际,又有一粒豆大红痣,正与平日所闻相类,断定是他无疑。知遇劲敌,不禁把骄敌之气敛了几分。暗忖:丐仙与师父师叔俱有渊源,如若给他叫明,彼此都难交手,久闻此人身轻如叶,练就一技软藤杖,厉害非常,莫如先斗他一斗,看看名可副实?便笑答道:“你少胡说!我是对哪等人说哪等话。你如同我换个,看见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大家破落子弟,只恐教训得还凶呢。听你口气,定是断臂膀的同党了。我也不知你们来历,但是天下事有个情理。我在方岩见你们贵同道人颇多,想送几个,无如带钱不多,换了铜钱,按人发散,记个数目。我因有一约会要去,一时性急,散得快些。就算我是逞能,并无开罪之处。我和他素昧平生,无缘无故背后骂人,面还未见,便要收我做他徒弟。今早来此散钱,又两三次支使贵同道与我为难,自己却不露面。我辈中人行径,可有这样的么?你既代他出头,必也和他同是一类人物,真怪替你可惜的。”
那少年正是美花郎卞莫邪,平日本不怎喜欢断臂丐,因是同门先进,不得不虚与周旋。这次原奉师命,为了金华北山之事,向断臂丐等传示机宜而来。到后闻说有一幼童在此散钱之事,一听生相和情景,极似江湖上近一二年传说的神童黑摩勒。因先去的几个同门俱多半知难而退,只有一个心中忿怒,自恃满天花雨洒金钱的连珠钱镖,想给人家看点颜色,不料敌人功夫比他还强得多,虽然发话引了前来,看那神气,断臂丐也未必能占上风。初意自己这面来历黑摩勒不会不知,断臂丐素常狂做,打算任他碰上一回软钉子。继一想,那多不好,总是同门师兄,既恐弱了师门体面,又恐双方胜败难定。
黑摩勒纵然生具异禀,曾得高明传授,毕竟年轻,出道不久;断臂丐奇功别擅,为同门中有数健者,久经大敌,心辣手狠,万一在气忿头上,用阴毒手法伤了黑摩勒,不特从此二人结下深仇,司空晓星等老前辈决不甘休,那时曲在自己,连师父也跟着丢人。只有不等上手便自说破,两罢干戈,最为稳妥。一则想看看黑摩勒的真实本领,再则自己这面已然失挫,如不稍占上风,面子上也觉难堪,便对断臂丐道:“这小孩必有极大来头,弄巧还是自己人都说不定。彼此来历不知,师兄领袖群英,胜之不武。莫如我去会他,就便套问来历。你看如何?”
断臂丐新自滇、黔回来,不知黑摩勒的来历,一心还想收服小孩,做他徒弟,再三嘱咐:“打倒以后务带了来,不可放他逃走。”余下之丐如阴阳脸之类,多是丐仙门下有数人物,几次接报小孩是个劲敌。丐仙门下这些丐徒多是能手,司空晓星与丐仙又是知交,黑摩勒乃晓星徒侄,经他一手提携,两年工夫,在江湖上做了不少惊人的事,到处闻名。忖量形貌本领,岂有猜测不透之理?中有三人首先料到。也因断臂丐平日最为招恨。那年乃师清理门户,独他因为效忠师门,断过一条臂膀,独邀宽容,被他取巧逃脱,分别多年,仍未改了脾气,狂做如初,言行刚愎,不把新旧同门放在眼里。俱想:
那小孩如是黑摩勒,败了丢人;胜了也受师父责罚,乐得让他碰个钉子。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愿开口。
卞莫邪独自跑来,一见人,越发料定是他,满拟对方不知诸同门来历,年幼无知,打算激他说些无理的话,少时好扳错头,省得单是自己这面,不论胜败,都是理曲。谁知黑摩勒甚是乖巧,平日对敌虽极狂傲自恃,永不让人;对于自己人却极有分寸,况又深知诸丐来历,越把步数站稳,上来早已留了神。只管叫阵,口口声声咬定自己一番好意,断臂丐无故欺人大甚,不特对于敌人按江湖上规矩说话,便连岩上下受他施舍的花子也俱以苦朋友相称,并说自己也是苦人,钱由转募相赠,视若平等朋友。不骄不做,没说过一句错话,如何会上他当?只和卞莫邪初会时挖苦两句,立即改口。
卞莫邪看出他年小刁猾,也算计他必已知道自己这面来历,只得笑道:“你年纪不大,人却精灵。我们一切心照,不必说了。我很爱惜你。既是志在寻斗,不妨你我先打一架,胜得我时,自会领你前去见他。不好么?”黑摩勒故意把眼一瞪道:“你爱惜我,可知我还爱惜你呢!我出生以来没欺过人,也不会受人欺。那断臂膀的无故背后骂人,许多可恶!我只寻他一人算账,与别人不相干。无缘无故,为什么和你打架?金华北山,就没你话,本也要去,但到那里再会,却等不得。那断臂膀的如知打我不过,请你来当救兵,或是他不要脸,想用车轮战把我打累了,他再出场捡便宜,那你就和我打。否则你只将他唤来,或是引我前去也好。我跟你作对有什么意思!”
卞莫邪见黑摩勒竟不愿和他交手,话更刁猾,情知自己行迹也被认破,笑激他道:
“你不愿和我动手,是怕我么?可知那断臂膀的是有名的五阴手,不大好惹呢!要不然由我出面给你二人叫开,不打也罢。你贵姓呀?”黑摩勒笑道:“我和你交朋友倒还将就。像他这样人,我实高攀不上。你也不必替我担心,怕我遭他毒手,关照提醒我。除非他自己告饶,好歹也得跟他过过手。”话言未了,忽听路侧林内一声狞啸,跟着林鸟飞坠般平空纵出三人。黑摩勒见来人在侧伏伺,竟未觉察,知是劲敌,也自失惊,定睛一看,为首一个正是那断臂丐,一个是阴阳脸,还有一个是瘦长子。正要开口,断臂丐已向卞莫邪先喝道:“八师弟,你不必多事!待我会他。”卞莫邪闻言意似不悦,哼了一声,自退下来。
断臂丐随向黑摩勒冷笑道:“这里路厌,草深树多,碍手碍脚。要分高下,随我到那边去。你有这胆子没有?”黑摩勒冷笑道:“我不专为寻你,还不来呢。总说这些闲话有什么用呢?你们人多,就以为占上风吗?”阴阳脸接口道:“这位小弟弟不是这种说法。我们弟兄虽多,却都不愿和你动手,不过赶来看看罢了。我们来时已然讲定,不论输赢,只将你和我们三师弟一对一分个高下。不论谁胜谁负,一场便完。我们只看热闹,无什么相干。你莫牵扯我们。”
黑摩勒一听,他唤断臂丐做三弟,知道丐仙门下,前有六个门人,俱是能手。这阴阳脸不是邹阿洪便是韦汉,不愿多伤和气,立即改了口风道:“如此甚好,足见高明。”
断臂丐已不耐烦道:“你无须小看人,连我和你打都觉以大压小。一则你太狂妄无知,必须受点教训;二则我只一条断膀,你却双手,总算扯直,”黑摩勒冷笑道:“你当我欺负你残废么?我也用一只手奉陪如何?”
断臂丐知他口巧,怒喝:“小鬼不必尖嘴嚼舌,快随我走!”说罢,当先一纵,往来路丛草中纵去,一跃便是五六丈远近。黑摩勒应得声“好”,也是声随人起,跟踪追去,一心想要胜过敌人,纵时加了气力,打算越过断臂丐的前面。不料那地方是一条中隔丛莽的山径,再往前数尺便是一条丈多阔的深沟。断臂丐因是走熟,远近纵得合适,恰在山路樵径之上。黑摩勒地理不熟,纵势又猛,及至身起空中,一眼瞥见前面有沟,身轻势急,又是加倍用力,业已超出断臂丐的头上,无法收住。照势落下,必要掉在沟里。上下相去数十丈,以黑摩勒的功力虽然未必受伤,可是下面尽是泥水,不知多深。
眼看陷身其中,湿污狼藉,难于起立,心刚暗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忙将真气往上一提,不但不想收势,反运用全力,猛抬双手往外一分,“飞鹰攫兔”之势,上半身往前一扑,头上脚下,两足登空,一屈一伸,直向对崖蹿落。这一来平空多纵出了两丈远近,恰将深沟越过。快要及地,上半身往起一抬,使一“神龙昂首”的解数,依然还原,轻轻落在山石之上,心中有气,方欲挖苦两句,脚才站定,耳听身后风声,忙回头一看,眼前人影一晃,卞莫邪跟踪飞到。
原来卞莫邪见他起势太猛,知必纵远,惟恐落在沟中受了伤害,心中一急,连忙跟踪纵起,打算再纵远些,就空中一把将人捞住,一同带往对崖坠落。谁知黑摩勒轻功这等精纯,竟在空中改招换势,脱出危境,飞越对岸,自己竟未追上,不由又是惊奇,又是赞佩,落地便唤了声“好”。黑摩勒见他跟踪追到,也颇惊赞,先还不知来意善恶,及听脱声夸“好”,猜是为救自己而来,便笑道:“我一时疏忽,几受小人暗算。朋友是怕我失足坠落么?”卞莫邪笑而不答,仍往对岸纵回。黑摩勒也自纵过。断臂丐见了二人,只冷笑了一声,便往前走。
因有卞莫邪这么一来,黑摩勒越发断定自己来历已为对方所知。不过自己这面假生痴呆,一味不让,公然叫明言和,觉着有失体面,意欲见过一阵,再叫旁人出来化敌为友,所以别人俱都撇开,只令原开衅人出面,略分胜负便罢。断臂丐的身法,限于地势,似未尽其所长,卞莫邪又预为点醒,此人决是一个劲敌,说起来总算不是外人,看情形胜负难知。好容易熬出这点名望,此时话说太满,败固难堪,胜了也是难处。何况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已把话说在先,不与合力,其势已孤,自己少却许多阻力顾虑,还是小心忍气,放大方些,由他一人狂傲,好使旁观的人觉得处处俱是自己有理,便将他打伤,日后见了双方师长也有话说。念头一转,便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静静地尾随在断臂丐的身后。所经之地俱是荒林蔓草,有时依稀现出一点樵径,并无道路。绕行约四五里还未到达,偶一回顾,卞莫邪同另二丐并肩相随,似在指点自己说笑。心想听他说些什么,见前行四五步便是一个崖角,拐将过去,故作整理衣带,停住脚步。两下相隔仅只丈许,又都走得快,晃眼临近。耳听阴阳脸笑说:“那姓江的小朋友,年纪和他差不许多,也有那好功夫。”还待往下说时,卞莫邪等三人已然拐过,见人便即住口。
黑摩勒听出江明已然先往,因口气不似含有恶意,乐得装没听见,故意整了整衣带,仍旧往前赶去,又绕了两里远近,方到后岩隐僻之处,那地方是一大姓人家坟地,松柏森林,林中恰有大片空地。黑摩勒未到以前,遥见三三两两的花子由别处山径绕行,急驰而来,均往林中聚齐。人林一看,断臂丐外,共是十三人,除散钱时所遇七丐,下余五个俱未见过,内有三丐腰间微微隆起,好似围有软鞭等类兵器,一到,便听断臂丐发话道:“今日之事,只我和这小鬼两个人的交代,没有大家的事。本来我只嫌他年轻逞能,好意想管教他成个材料,谁知他人小胆大,目中无人,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两三次在我门前卖弄。就此饶松了他,我这江南路上不能再来了。我也不管他是什么来头,就凭我这一只手,对付他的年纪轻。这点年纪,他师父既放他出道,必定他功夫到家,没当他小孩看待。好在我这几招寻常手法,八师弟已早对他点醒,他不会不明白。再如嫌我欺小,让他取出兵器,我只空手对敌也可以。我输给他,立时就走,从此江湖上永不走动,算是没我这人。他如输了,我也不要他命,只当众磕个四方头,警戒他的下次拉倒。真要手脚没眼睛,谁伤了谁,那怨各人学艺不精,自认晦气。要报仇时,仍归自己的事,决不牵涉别人。”
黑摩勒见那断臂丐貌相狞恶,辞色凶横已极,暗忖:此人决非善类。丐仙吕瑄已是剑仙一流人物,怎会收容这等孽徒?听他如此狂妄,必有独到功夫。他已说了满话,就打死他,别人也无话可说,但却万败不得。心里盘算,越发把气沉稳,以静应变。黑摩勒也真机智心灵,平日对敌那等狂做自恃,这时竟会忽然戒慎起来,一任断臂丐趾高气扬把话说完,身后三丐也早赶到,才从容上前含笑说道:“朋友,你说话完了么?你我虽有过节,但是事由朋友自先启衅,与我无干。现时姓名来历谁也不知。固然你输了,只消拨转屁股一走了事;我却要当众磕四方头,仿佛吃亏得多。不是谁胜谁败都不能准定吗,我如输时,就譬如原定你输了和我叩头,也是一样。谁教我学艺不精,这点年纪,师父就放我出道呢?我输不要紧,倒是你的手脚跟别位不一样,本心虽不想要我的命,禁不住没长眼睛,一下将我也打成了残废。虽然做你徒弟倒是合适,好好一个整活人,要少掉一点什么,本事练得多好,起居动作终归觉着有点不够用似的。我想彼此素无深仇大恨,要见输赢,法子很多,何必这么硬上?到头来,你胜了落个以大压小,我胜了也落个好人欺负残废,两手打你一手。倒不如请出公证人来,各凭各人的功夫练上几个,任凭公断,不论胜负,哈哈一笑了事,不但文雅得多,少时说明彼此来历,也许还拉个交情,不比两下拼命内中必有一伤强得多么?”
卞莫邪等三丐首先夸“好”,余丐也都附和。断臂丐听黑摩勒冷嘲热讽,早已怒发如雷,因适才自己发话,敌人在旁静听,未便拦阻,正待说完还骂几句便即动手,一听众声附和,忽把念头一转,怒喝道:“我本来不值和你这小鬼比论高下!你这等说法,必是害怕受伤,打算取巧。我原无心要你的命,依你就是。”黑摩勒笑嘻嘻道:“那么,怎样比法呢?”断臂丐道:“如比掌法,显我欺你。量你乳毛未干,能有多大本领!兵器拳脚,凭你出题就是。”黑摩勒道:“兵器拳脚,各有师传,不对手,怎分得出胜负?
莫如各把轻功、硬功、暗器三样各练一回,赢得两次便占上风。我输了磕囚方头;你输了,爱走不走我也不管。你看可好?”
断臂丐道:“少说闲话!到底比哪一样?”黑摩勒道:“适才见你跳得颇高,轻功定然不错。这个我不敢说在行,也曾练过几天。算你年长相让,我先练个样儿你看。练得上来,你练;练不上,你用你的花样,只旁边人说比我强,就算你赢。练完之后,硬功由你先练。你那掌法是独门功夫,我定比你不过。你如两样都赢,不必说了。至不济,你总可赢一样。这未一样,你如会打暗器最好,否则也不限定,比练别的功夫也行。”
断臂丐怒喝:“小鬼!我知你跳得高,你自练去。”
黑摩勒笑道:“我共练三个样子请教吧。”说时,早把地势看好。先跑向右侧石翁仲前面,相隔两丈处,手朝众人一拱,纵身一跃,向前飞去。眼看落到石人头上,倏地蜻蜓点水般,双脚微微一点,身朝前扑,紧接纵起,虽不甚高,身却放平,势也加快,箭也似直朝四五丈外的树林射去,一瞥即逝,没见落地,也无什么响声。众人定睛一看,黑摩勒双手紧握一株松树的老干,全身凌空往上斜起,钉在上面,不见丝毫摇动。约有半盏茶时,忽将身子一翻,就势手脚倒转,朝老干上一蹬,重又飞回,到了石人上面,又换了“灵赡飞跃”之势,两脚一屈一伸,平射出去,又从第二个石人头上飞出两丈远近,方始落下,脚才点地,翻身一跃四五丈高下,又飞将回来,仍朝当中发脚之处落下,相差原位不过数尺远近。那两石人相隔三四丈,又从树上回纵,连落脚处不下八九丈远。
最难是在树上发脚,树干多坚也带弹力,不易发挥全力,又是身子向前平射,几与石人一般高下,势子那么迅疾,必须在快过头时暗中提气,将腿双蜷,前半身刚一飞过,同时运足全力,双腿突伸,向后一踹,方不至于失力,否则不特第二石人不能飞越,弄巧还要受伤出丑。这回身一跃,在内行人眼里虽无什么奇处,但在刚从远处纵落,脚微沾地便自飞起,又纵得那高,如非轻功到了绝顶的人,不能办到。众人虽不便喝采,也在暗中称赞不置。
断臂丐不知黑摩勒的本领未全施展,性更急暴,当时又惊又怒,狞笑一声,怒喝道:
“你不过仗着人小身轻,跳得高远,也敢在此卖弄!可知跳蚤也跳得高,蹦得远呢,有什么用处?我先试个样儿你看,我却不抄别人套子!”黑摩勒道:“你忙,我就等你练完我再练。且看你有什么拿手,使出来叫大家见识见识。”断臂丐口里哼了一声,将双足并齐站在当地,上下身笔挺。
黑摩勒暗中留神,见他两腿虽然直立不动,前后胸和手臂上却似有什么兔蛇之类,隔着衣服在内爬行,尤其那条断了的左臂,还有半尺来长的断桩,在里面颤摇更急,知在运用全身真力劲气,现时不是显硬功夫的时候,定施展轻功中“旗花火箭”的身法,“旱地拔葱”,通身笔直,往上硬拔。这种功夫为练习轻功扎根基的要诀,学习剑术也是必由之路,全以快慢高下来定功夫深浅。到什么火候一望而知,丝毫不能取巧藏拙。
敌人想系断了一臂,身子又没自己轻捷灵活,知照适才的样,在石人头上纵跃飞越,必比不过,又以为自己年小就肯下苦,用这种功夫也为年岁所限,不能到家,想来个硬的显颜色。他却不知自己生具异禀,才四五岁便能手攫飞鸟,又承恩师师叔倾囊相授,无论哪一种的功夫,所走都是上乘道路。彼时因师父不久就要化去,许多技能同时并进。
这类功夫虽只练过两三年没有间断,仗着生来身轻气劲,恩师又赐服了两次灵药,已练够六分火候,加以这些年来,稍一得暇仍就温习,根基早就扎稳,每练必有进境,估量还可应付。不过这厮断了一臂,还敢用这功夫出场,口里又出狂言,必有过人之处。自己终没到那火候纯青境地,还是不可小看了他,一任对方运气,一言不发,只把双目觑准他的手脚,看他如何往上拔起。
断臂丐看出对头虽然年幼,大是劲敌,口虽怒骂张狂,暗中也自留意,惟恐一个失错便把英名扫地。站在那里,先把真气运行一遍,然后缓缓沉练,一齐运到右臂掌上,蓄势待发,自然耽延了些时候。这一来,休说黑摩勒看出他功夫尚未精纯,便连旁观诸人也觉他对着一个小孩尽力做作,太已失态,便能获胜也不光鲜了。
断臂丐在丐仙吕瑄门下最是性躁,又在云、贵各山寨中往来多年,一意孤行,从未遇见敌手,最后做了两年山酋,惟我独尊,染上好些野性,益发暴烈,自尊自傲;加以生平好练,肯下苦功,永无间断,日有进境,除丐仙一人外,谁也没放在眼里。不想日前一时高兴,见黑摩勒资质甚好,心想能收这徒弟倒是不错,只命人传了几句话,人家便寻上门来,而且事前一些布置全未使上,派出的人全都受挫碰了钉子回来。怒火上升,立息收徒之念,正待将黑摩勒擒来处死或是毒打一顿解恨,忽然有人传话,说起对方来历,竟动不得。无如话收不转,恶气难消,只得和众同门说明,好歹也是稍压对方锐气,给他吃点小苦才罢。众人拦不住,只得言明:大家置身事外,任其独上。
这时卞莫邪已然先走,断臂丐等了片时不耐,也赶了来,把对头另引得一个地方,以免被人撞散。原意自己不比适去七丐,小孩任他经过什么高明人传授,打着必胜之想,及至亲临一试,黑摩勒的硬功真力虽不会比得上自己,轻功造诣似已伯仲之间,并且决没他纵跃轻灵,那么俏皮好看。功夫就比他强,也只能算拉直,不能算占上风。深悔适才不该心存顾忌,和他文斗。头场休说是败,只是平手,面上就扫了光彩。本就心烦,再看旁立诸同门神情,对于敌人大是赞许,自己运气时却在暗笑,越发愤怒,勉强将气沉压下去,终是不能凝练纯一,已挨了好些时候。其势不好意思再为延迟,只得运用本门心法,将先运到手臂上的劲力真气暗撤回来,导行全身,始而顺着血脉筋骨徐徐循环流行,一个周天过去,又由缓而疾,以后越运越快,随心所注,晃眼便是一周。五六周天又过去,才将右手掌平伸向上,缓缓提向腰间,倏地将周身之力运向手臂,掌心猛的朝下一按,真气上提,身便笔也似直凭空自拔,向空中飞升起一丈来高,眼看势衰,翻掌接连几按,先后又凌空冒起六七尺高下。
断臂丐本还想再冒高些,无如这类功夫一面运用真力,还得提气使其互抗,方能排空上升。休说气散,稍失均平便即无效。先时暴怒气浮,勉强凝练,其功不纯,仅能到此为止,不能再上。自觉这是日积月累的真功夫,为武当剑术入门根基,对头决难办到,无须过于奋力,即此已足。念头一转,便把真气一散,落将下来,仍立当地。
黑摩勒暗中留神,见他落脚仍是原立之地,一点不差,心中也自称赞,暗忖:这厮无怪狂妄,想不到剩了一条手臂,还有这好功夫。幸而自己生具异禀,又得恩师真传,否则今日这轻功便须输他一头。卞莫邪入门较晚,和断臂丐尚是初次会面。余人虽是同门,因是一别多年,适才只见他做作可笑,也没想到他功夫一点未丢,还有如此进境,俱都暗赞不置。
断臂丐缓了缓气,瞥见众人面带惊异,益发得意洋洋,指着黑摩勒大喝道:“他们是我自家兄弟,不便说话。小鬼你也学过两天,不会看不出香臭,凭良心说,比你那猴纵狗跳的花样如何?这头场你难道还不认输么?”黑摩勒也不着急,笑嘻嘻答道:“我为什么认输?第一,我原说轻功共练三次。才练两样,你就抢上。我当你要一样和一样比呢,原来不过如此。难道我练的两样你一样没有照练,你只练了一样,我还没试,就硬派我输,哪有这种情理?我这人素来慷慨,决不和人狡赖。我知你吃了残废的亏,先练那两样你练不上来。我如叫你照练,又显我好人欺负残废。这样以前我算白练。事从新起,则当我让你先练头场。不过你是一手,我是两手,我不值学你的样。我且再练一回,请诸位朋友公断吧。”
断臂丐最恨人道他残废,无如骄敌过甚,对头还没照练,话先出口,白受挖苦,还不出话来,气得狞声怒喝:“黑小鬼休要说嘴!等你练上来了再说。”黑摩勒哈哈笑道:
“那是自然,要不怎么叫对比呢?身法不同功夫同,好歹也等练上来了再说。尽吹大气有什么用处?”说罢,走向前去,从容指他说道:“你的功夫也实不差,我早看明白,只是气浮一些,人又大夯。果真照你那样,遇上敌人,不等你气运完,身上早有好几处记号了。这是你的短处。”
断臂丐不知黑摩勒故意慢条斯理说俏皮话,实则暗中也在运气,准备一起就起,闻言怒喝:“小鬼再说闲话,我就和你硬上!你益发难讨公道了。”黑摩勒笑道:“你先不要生气,你还有长处呀。第一,你起落都在原处,大约连脚印都不会差。第二,脚底下土已被你上时硬力踏酥,下面已然陷有两个很深的脚印。我先给你说出来,免你少时说嘴。”断臂丐道:“你明白就好,盼你能照样练上来。”黑摩勒又道:“你总是忙,我话还没说完。休看我夸你,坏也坏在脚印上头,所以你的功夫这辈子莫想到家。轻功主气,硬功主力,各有成就,怎可混在一起?你这样力胜于气,彼此不能相抵,所以不能拔得太高,上到空中也是死的,无法变化,遇见比你高明的人立时吃亏。我如学你,不也差么?这个恕不奉陪。要比硬功另来,没的叫明眼人笑话。我年纪轻轻,还想做人呢。”
断臂丐再也忍耐不住怒火,厉声暴喝:“小鬼只管耍花嘴,到底练不练!”黑摩勒笑道:“说练就练。以为像你那样装腔作势,一点寻常功夫要做好些丑态么?大家看好了,我这是开口功,不怕说话散气伤神。”断臂丐未及还言,黑摩勒早把气力运纯,忽把双足一并,全身并没一丝动作,便自笔直凌空上拔,升高了一丈七八。众人看出就这一上去,已比断臂丐强得多,大出意料。有两个早由不得脱口喊出“好”来。同时黑摩勒上升之势已停,眼看下坠,倏地把前身朝前一扑,双手一分,双足一屈一伸,化成“白鹤盘空”之势,径往左侧平飞过去,并未往下直坠,晃眼凌空飞出两丈来远,猛把身子一折,双手连招动了两下,跟着往胸前一抱,双足蹬空,又化为“鱼鹰掠水”之势,头上脚下,箭一般飞射下来。离原起处约有六七尺高下,忽又将胸前双手一分,上身往起一抬,轻轻落在地上。凌空盘舞,上下起落,身法灵奇,直和飞鸟相似。尤妙是身在空中曾经飞翔转折,不比断臂丐是直上直下。落脚之处仍是原地,无什差异。小小年纪,这好功夫,休说旁观诸人暗中赞服,便断臂丐也觉高出己上,无话可说,不由又忿又愧,心想轻功已输给这小鬼,人算丢了一半,除比硬功挽回颜面,更无善法。不愿听敌人胜后挖苦,方想抢在头里发话。
黑摩勒一落地便折转身去,已先向众人说道:“我和这位断臂膀朋友的轻功,各有传授长处。他到空中能往上再拔,我却能在上面飞翔翻转,这是他吃了残废的亏,不能算输,可也不好意思说他是赢。诸位都是行家,必有公断,就算我和他扯直吧。第二场该比硬功了。我身体大小,虽不要他也让我,但事先讲好,比的是功夫不是力气,仍是各练各的,不能一定学样。否则把这场免去,和比轻功一样,大家扯直。单比未一场收发暗器来定高下也可以。”
断臂丐早看出敌人狡诈灵巧,以为他人小力弱,不敢比硬功夫,抢口说道:“放屁!
适才讲好,想赖不行。你仗着人小身轻,头场由你卖弄。这第二场须由不得你。”黑摩勒回身笑道:“我不愿占残废人的便宜,头场并没算赢。还有两场呢,你急什么,依我想,这一场免了最好。一则省得抵赖争执,头场既没箩定输赢,这二三两场除非你都赢我,只败得一样,我便不能输这四方头。你要头一场便输,那更糟了。再则比硬功不消两只手,不能用残废来借口。你如输了,我简直替你不好看相。就拿这未一场来定输赢,岂不爽快?”
黑摩勒原因上场以后,看出众人虽是断臂丐的同门,对他神情都似不满。既恨断臂丐狂妄,加以头场已胜,乐得乘机怄他出气。硬功和暗器自己俱有专长,特意绕弯,把话弄结实些,以便三场全比,至多硬功比他不过,收发暗器万无败理,怎么也是赢的。
断臂丐却当他人小力弱,怯敌取巧,大怒喝道:“你才胜头一场,还是取巧赢的。不用装疯卖乖,就你把硬功赢了,也不能算了事。”
黑摩勒哪知断臂丐头场一输,自觉英名扫地,恨他人骨,不论二场胜败,安心要借收发暗器伤他性命,闻言笑道:“我们以武会友,大家客客气气,有什么气可生?要比就比,请你先练个样子出来,我领教吧。”断臂丐道:“你乳毛未干,长得还没一条狗大,如动大的,道我欺你。我在它身上做几个记号你看。你练得上来,就算你赢。”
黑摩勒道:“这石人又没惹你,你要做什么记号?”断臂丐知他嘴巧,懒得再听下文,喝得一声:“少说废话!看好了,我这也是一场三样。”说罢,双足一点便自纵起,朝左侧石人飞去。快过头时,手按石人左肩,身便倒竖起来,跟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石人身上滚转,一手双足直和粘在上面一样。连这么滚了三次,倏地身子一挺,飞落场中,手指黑摩勒喝道:“黑小儿,你去看清了再来!这是硬功中的头一样。”
黑摩勒已明白石人身上,凡断臂丐着手之处,尽成粉碎。笑道:“人家坟上陈列好好的石人,坟主人也没得罪你,无缘无故给人家毁坏了,这是何苦?等把你这些手迹脚印显将出来。我刚才虽也曾借这石人练过功夫,要和你一样,乘人不在,无故毁坏人家的东西,丢人还在次,良心上大说不过去。”说着,早把周身真气运足,一扬手掌,朝石人遥遥打去。只听掌风劲气劈空之声呼呼连响,石人身上的碎石便似雪雨纷飞一般,随着手掌起落四散飘落。石人转眼之间变作百孔千疮,周身满是一些手脚形的空洞。这时人石相隔至少也有两丈远近。
断臂丐练就铁掌、铁脚,着手脚处,皮面乍看还似完好无伤,实则已被硬功劲力击成碎粉。黑摩勒因听卞莫邪点明断臂丐掌法厉害,知他只剩一手,必有独到之功。自己既经恩师传授,也许比不过他,便不和他硬比,另把本门拿手百步劈空掌施展出来。众人先见他轻功绝顶,多以为是占了人小身轻的便宜,没料到气功也会有这深造诣。一以力胜,一以气胜,都算硬功。非内家功夫到了上乘,均不能有此境地。殊途同源,实说不上谁是输来。黑摩勒连问数声:“请众评断。”众人便都一言不发。
断臂丐怒道:“他这分明取巧,莫非也算我输不成?”黑摩勒道:“实不相瞒,你我的功夫要是互换一下,谁也不一定准练出来。输赢固是难定,可是你我两人都没到家。
你看我年小,本领不济,高人却是见过,你不到家,是手脚印有深有浅,不能个个一样。
你说我取巧,并不尽然,和你一样二百五却是真的。我练这门功夫虽然也叫百步劈空拳,实则是练剑气的初步。我因比你调皮,练的是开口功,嘴里说话,暗中已把真气运足,不似你练哪一样都是周身筋肉乱动,看去文雅,要顺眼些,无形中神态上便占了一点上风。至于我那短处,第一大毛病,是只能用来比练,上阵和人动手,彼此势子都快,匀不出运气的功夫,虽也一样能用,力却不能使全,比起这个要差得多。真要随便可以运用,别位打不过,似你这样再来两位,也可奉陪了。第二是这类罡气贵于收发由心。平日仿佛人极文弱,用将起来说到便到,表面并无异处,内中却是有刚有柔。掌发出去,哪怕打的是当中嵌着一块石头的豆腐,石头只管粉碎,豆腐却不能损伤分毫,那才算是高明之士。像适才代你揭盖一样,本该掌风打到石上将浮皮撞破,立用回力将碎石吸离原槽,丝毫不剩才对。我却每一个洞都打两下,连撞带扫,硬用掌风给刷干净。这一来槽口却不能如你原样,多少总要破碎一些边口,虽然你已将它毁坏,到底也是罪过。我那取巧之处也并非一点没有。因我心细眼尖,只是你的手模脚印我全记准,没错一处,所以我用劈空掌虚打,石屑应手而起。不信你看,管保一处不剩,也没将好的地方打碎一块,所以你觉得我功夫好。可是石人背后我却没长着飞眼,你的功夫也还有点根底,不近前决看不出。要等仔仔细细又摸又看,完了回来再打,多寒伦呢!我们恰好半斤八两,我不说我赢,你也不能强派我输。你看还公道吗?”
断臂丐先本愤怒,后来听出了神,直等说完才行想起,怒喝道:“好!这就算是平的,我还有两样呢。看你又有什么鬼门道可闹!”随说随往两株大可合抱的粗树下走去,喝道:“小鬼,我如施展别的功夫,你这地梨一样的小鬼物事也没法学样。这柏树恰巧是两株一样粗细,你也能蹦两蹦,不算我出难题。这次却要照我样练,不许取巧。”
黑摩勒料他要施展铁掌绝技,这个决比不过。方要拿活绕他,断臂丐早独臂一扬,横掌往树中腰斫去,接连斫了四掌,喝道:“小鬼,你自看去,难道还要我把它弄断下来才明白么?”话言未了,黑摩勒已连声高喊:“坟亲快来,你们坟上有贼了!”断臂丐怒喝:“小鬼狗叫点什么?你练不上来,想借此落台,那是作梦!今日我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什么人来也是不行。”黑摩勒笑道:“你这人天生贼脾气,一点天良没有。一动手不是损坏人家这样,就弄坏人家那样。我惹了你,难道石人、柏树也惹了你么?这类无故害人的事我向来不做,恕不奉陪了。”
断臂丐怒喝:“莫非这就拉倒不成?”黑摩勒道:“谁还比不过你!我只不肯毁那生得好好的东西罢了。刚才比轻功时也是各练各的,几时要你照我样练才算?怎就不通情理?”断臂丐怒喝:“你不另拿一株树来练,如何比得出功夫深浅?”黑摩勒道:
“你又说外行话!各有各的巧妙不同,功夫深浅,旁观者清,自然我有我的练法。这树我本不想毁它,反正上半截已被你手斫断,我就借它一用如何?”说罢,走向前去,绕树走了一遍,冷笑一声,将身一纵,便到离地三丈来高的老干之上。断臂丐喝问道:
“现在是比硬功,树已被我铁掌斫断,一撞就倒,你上树去作什么?”话未说完,黑摩勒已折了三枝手臂粗细的短干,纵下地来,双手连搓带掠,干上枝叶树皮全都折落粉裂,又把一头在山石上接连磨,便成了三根二尺来长的尖头木桩。
断臂丐当他想用手力争胜,狞笑道:“你搓了两根柴火棒,就算是和我比么?”黑摩勒仍不理他,取了一根,回向树下,轻轻:跃,到了断臂丐适才手斫之处的上面,两脚夹紧树干,双手用力握着木桩,将尖的一头照树干上扎去,一下斜扎进去半尺多深,跳下地来,将下余两根如法炮制,纵向树干之上,分三面依次扎人树。跟着双脚盘树,起手掌朝那三个木桩头上依次打去,每打一下,木桩便深入三五寸。人似走马灯一般,头下脚上,手足并用,环树而转,不消片刻,三桩全数深嵌入木,方始纵落,树大合围,人小腿短,只足尖微微盘着一点圆面,算起来不过全干圆径十之一二,同时还须用足劲力打那木桩,身又悬空,环树而转,端的全身都是功夫。掌法不说,单这身法之灵巧和精力之弥满充沛运转随心,就非寻常人所能梦见的了。众人虽不便屡次叫好,也都暗中惊赞,点头不置。
断臂丐见这一场仍是难分高下,照此情形,再比下去也未必能胜。何况头场已算暗输,对头不认赢,原是故使促狭,卖乖显大方,越这等说,自己越不能不认输。自知败多胜少,如等对头占了上风,再借比收发暗器来伤他,难免为人所笑。念头一转,正改主意,用什么方法,变脸动手。黑摩勒已走过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先还当这树真个被你用于斤大力法斫折了呢。原来你硬功也是一样不曾到家。在自斫了好几下,树心依旧连着。尺寸高下也不怎如一,不用力撞它,是不会倒断的。我想人家好好坟树,何苦给它弄断?万一有人上坟,走到树下,遇上大风,刮断下来打伤了人,也是罪过。有我这三根木桩插上,树心未断,也许还能活呢。我只为把树救活,免得伤人,还没和你比呢,你发什么急?不过你那手法我已领教,至多不就是把树斫断么,这也算不得什么奇处。实不相瞒,我现时已看出你一点来路,谁伤了谁都没意思。依我想,趁这输赢未定之际讲和最好。你一定要比,各人也把来历姓名说出,免得伤了自家的和气。”
卞莫邪等在旁一听,这小孩真坏,上来先把人气个苦,后比了几次功夫,明明占着上风,却故示大方,不争输赢,只使在场诸人心里明白。等敌人真火激动,比武也落了败着,无法落台之际,才说出这样话来,使人进退两难,而他却是处处站稳脚步,事后谁也无法挑他的眼。对方这个毛包,焉有不上当之理?正想乘机上前劝解,断臂丐已忍不住怒火,厉声喝骂:“小鬼,怎么你也是闹鬼!这样比法分不出高下。什么功夫也是胜者为强。我又不想你的姊姊妹妹,通什么姓名来历?我先教训你一顿再说。”说罢,往前一上步,迎面就是一剁掌。黑摩勒脚点处已纵出有五六丈远近,手指断臂丐怒喝道:
“你真要动手么?一定奉陪就是。但你不肯明说姓名来历,我却非说不可。并非我怕你,借师长渊源使你手下留情。不过是防到万一你是自家人,我打伤了小的,将老的引出来,我赔罪时可以稍微卸责,不能怪我不好。”
断臂丐已不耐道:“要打就打,哪有许多噜嗦!”随说,纵身迎面又是一掌劈到。
黑摩勒重又纵身避开,厉声喝道:“反正非交手不可,你忙什么?你不容我说完,决不还手。仅你一个人动手有什么意思?”断臂丐生气道:“你说你说,看你有多少屁放!
我是成心教训你。要叫你老这么烂地梨一样不再长大,留点记号,成全你那身轻功夫。
你是什么变的,还当我不知道么?”
黑摩勒插口道:“你既知道,还非和我交手不可,可见不是自家人了,早知如此,也不和你比功夫,白费许多事了。不过你这人靠不住。当着你诸位师兄弟,我还是说明了好。你识时务,你照着刚才各将功夫练完,也不论谁高谁下,心里有数,彼此哈哈大笑,就此拉倒,免得四方八面都不够交代。我的先恩师已在前数年坐化,借他老人家的威望,一则显我吓你,二则他那本领功夫,十成中我还没有得满三成,就在外狐假虎威,也惭愧一点。只说我这位师叔和我新拜的师父吧。一是司空老人,在场诸位都是高明人,想都有个耳闻,不必再说名字吧。一是七指神偷葛鹰,江湖朋友没有不知道他的。你只自问,你的师长与这二位老人家交情如何?相识与否?来定这一局。你如仍要交手,那我把你当作一个不相干的坏蛋,就不客气了。”
断臂丐怒火早已填胸塞脑按捺不下,自恃滇、黔之行立有不少功劳,拼受一场责罚,立意要把对头置于死地,闻言不但没有息念,反更气大,瞥见卞莫邪等同门弟兄互使眼色,似有劝解之势,惟恐上来叫穿,对头借口落场,毫未思索,厉声喝道:“今日便把我祖宗抬出,也非管教你这小鬼一顿不可!有什乱子,我一人承当,好坏与人无干,也不要人管我闲账。你话已完,没什么屁放了吧?”
黑摩勒一听,他把众同门都僵住,立定心意,决计施展全身本领与敌人拼个高下,戟指怒喝:“我已处处点醒,不愿与你这残废人一般见识。你仍不知轻重进退。今日叫你尝尝黑小鬼的滋味!”声到人到,这次竟比断臂丐还来得快。未两句话还未完,双脚微点处,捷如飞鸟,到了断臂丐的面前,扬面先是一拳打去。断臂丐因他每次都是巧言搪塞,万没料到来势这等迅速,也自心惊,瞥见人影飞落,知道敌人内外功力不是寻常,又在匆促之间,不及施展辣手,便把右臂往上一横,准备挡过这一冷拳,再施展手法反掌劈去。哪知黑摩勒身手灵巧,武功精纯,运用气力,都得了本门心法,来势虽急,依然虚实相生。这里才挡上去,敌人已然换了解数,上面改实为虚,右拳猛地缩回,同时身往下沉,抬腿便向敌人腹部踹去。
断臂丐一下挡空,见敌人右手缩回,只当左手跟着进招,未及还攻,腿已踹到。敌人手巧身轻,自己虽然铁掌厉害,只一打中,不死即伤,无如吃了断臂的亏。强敌当前,一世英名所关,稍有失闪便难再混。在没把手法使开以前,自己谨慎为是。这只独手势难上下兼顾,只得把身形往右一闪。初意敌人用的是左腿,打算上面防着敌人的诡招,身往右避让过这一腿,随即移步换式,用独门铁掌阴手,将敌人打成残废。谁知黑摩勒有心取笑,这未一招也是虚的。左腿往上一抬,右腿同时用力就地一点,故卖一个险招,对面平空纵起。
断臂丐往右一闪,恰将断臂的左半身空出,疑是敌人避实击虚,事在紧迫,不及闪避,忙将右臂往左一横,准备乘着敌人身子凌空,用削掌斫折敌人两腿,兼护右半身的短处,眼看斫中黑摩勒的前膝。猛见敌人小腿一蜷便自避过,身已上升。一掌斫空,刚觉不妙,未容再换手法,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猛觉右肩头上轻轻按了一下,敌人已往身后飞过,急忙转身回望。黑摩勒已纵出两丈远近,转身喝道:“明人不必细表,适才给你留点记号易如反掌。这还是我因见你残废,不愿用两只手赢你,那只右手还没动呢!
你如听我好言相劝,趁这时还没什么大人在场,又都是你的同门兄弟,我也决不会对外人说,就此拉倒,最是便宜。”
断臂丐此时已把仇敌恨如切骨,如何听得人耳?闻言只狞笑一声便赶将过来。黑摩勒见他目闪凶光,神情狞恶,来势也不似前两次轻率,知道这次暗中有了准备,一经交手,掌法便自发动。自己上来虽然给他一点小挫,略占上风,但那阴手铁掌十分厉害,仍是大意不得,便再往前纵去,静以相待。断臂丐也因敌人身手过于灵活,连挫之余生了戒心,赶离五尺远近便不再进,戟指喝道:“黑小儿少发狂言!今番强存弱亡,才是在比真功夫。你还有什么鬼门道取巧,不妨全使出来。我如先动手,不是好汉!”
黑摩勒一面觑准敌人的手,笑答道:“我知你狗肚皮里心思,因见我身法灵巧,摸不准用什么手法,想以退为进,让我先发手,你好乘机施展那残废脚爪,对是不对?其实先发手也没什么,一样叫你丢人现眼。不过我照例欺硬服软,一上来就让你比到未了,却先占你一步。不知道的人,又当我欺你残废。我已打算让你到底,所以你先前连打我两次,我才还你一次。这个例不能破,还是请你先发手吧。”
断臂丐骂道:“黑小鬼,你只耍贫嘴有什么用、这是你自己找死!”随说,早把全身真气提向右臂之上,左脚微顿,右脚往前一上步,左肩一偏,右臂随着右脚往前一推,相隔黑摩勒三尺远近,近面一挡掌凌空打去。黑摩勒见他人不近身,施展劈空掌法,摸不准敌人这只手到底有多大功夫,不敢硬接。有心怄他,只将左手单臂上横,微微一挡,仍以虚招相接,挡过一掌,再回手劈空斫去,两眼觑定敌人动作,只不动身。
断臂丐这一掌原用了十成足力,满拟黑摩勒还和适才一样,仗着身法轻灵,骤然纵起来攻,只一近身,便可打他一个重伤。即或不然,这一掌打过去,不知闪开正身,妄想乘势迎敌,对面撞上,受伤也不在轻处。哪知黑摩勒精灵已极,早就看出敌人掌法是独门功夫,两样均未如他预料,既未上前迎敌,也没有和他硬撞,仍按大敌当前对面交手一样,先将正面避开,只用横劲略微空挡一下,便在离身五尺以外一招一式施展开来,直似两人各站一圈对演拳法,不往一起凑拢。使了两三解,黑摩勒便跳出圈去。
断臂丐喝道:“你这叫过手么?”黑摩勒笑道:“刚才我的主意原是文比,这样再好没有,谁也伤不着谁,多妙!”断臂丐喝道:“放屁!你怎配和我对手?休看我没近身,我这劈空掌法一样着实。只被打中要害,你这小鬼不死也要断掉两根骨头。你那猢狲脚爪打过来,我一点都没有觉着。你明知厉害,抵敌不住,鬼混两下就要滑脱,简直做梦!”
黑摩勒笑道:“你说人放屁,你连屁都不会放。你说你能将我打伤,我还不是好好的么?这样空比,我没那工夫和你鬼混。真要对面过手,我早说过,无论如何你是残废,我让你一步,由你先上来动手。我让过几次决不奉陪。要不这就拉倒,我还是找我好朋友去。对不起,要失陪了。”
断臂丐原因黑摩勒滑溜,想引逗他发动,看准来势,运足真力猛下毒手,一击便成重伤。闻言知被识破,又见黑摩勒乘机要下,如何能容?怒喝一声:“我就先打死你这小鬼!”纵身便追。黑摩勒连纵带跳,绕着坟头飞跑,故意让敌人追临切近,运用全力由后面劈空打来,再往侧一闪避开。口中却喊:“念你残废,我又让你一回了!你记着点,让够了数我却要还手哩。”嘴只顾说,脚底依旧飞驰,时远时近,不时回身扮个鬼脸,引得断臂丐怒骂不休,暴跳如雷,偏是追他不上。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走马灯般,绕着坟头追了十几圈。旁观诸人已忍不住好笑。
后来断臂丐实气不过,边追边骂:“小鬼再不回身交手,我便要用暗器打你了!”
黑摩勒刚回了声:“随便!”断臂丐已早把暗器取出,脚底加劲,追离大许远近,仍将全身之力运向掌上,猛的扬手照准敌人后心打去,同时当中三指缝内夹紧的三枚暗器也是作品字形发将出去。
那暗器纯钢所制,形如枣核,中刻一只三腿人立的白虎,名为白虎钉,乃断臂丐近数年在南疆苦心独创之物,分有毒无毒两种。毒的一种中贮奇毒,两尖头都设有机簧,内藏两支极细而含有毒液的钢针,一经打中,撞上便自发出,见血封喉,专能克制内功能手的死命,起初本是备来专打南疆所产鳞皮坚厚的蛇蟒猛兽之用。以断臂丐的手力,便是无毒,中上也是穿肉透骨,甚或对穿过去,何况恨极仇敌,所用是那有毒的一种。
黑摩勒自恃双手能够接发暗器,一味引逗,哪知厉害!终算身轻心灵,正跑之间,闻得身后掌风中夹着暗器之声,听出不是一枚,声音又极细微,知道来数必多,势疾不容回手再接。敌人不是不知自己内外功皆有深造,情急之下,如无几分自信,怎会随便妄发?就在这危机一发之下,心念微动,更不回顾,脚一点劲,径自避开掌风,斜行向上,平空纵起三丈高下,恰巧将这三枚白虎钉躲过,落在地上,一下也未打中。刚一提气,仍用本门心法,凌空旋转身子,同时手向腰间,将自用的小梭镖取出,准备还敬。
那落处恰在群丐立处左侧,脚才沾地,耳听有人微语道:“老三怎把这专破金钟罩混元气的白虎追魂钉也使出来了?”话还未完,断臂丐已是赶近,仍用前法,一掌三钉对面发来。黑摩勒何等机智,自然一点即透,忙往后一仰倒卧地上,头快着地,脚跟用力一蹬,贴着地皮直蹿出去。这一掌三钉又是躲过,没有伤着。
断臂丐先将毒钉用品字形发出,吃黑摩勒一纵躲过,这次改分上中下三路发出,以为万无幸免。哪知黑摩勒临机换了方法,既不上纵,也未来接,身往后仰,又是躲过。
吃了独手的亏,发完三钉,便须重向囊中掏取,略微耽延,黑摩勒接连几纵,业已老远,再追便难似前隔近,气得不住毒口咒骂。
黑摩勒算计人在四五丈外,任他多准多巧的手法,也决打不中自己,便不去理他,一纵老是好几丈,落地回身相待。容到敌人追纵过来,重又纵起,最近时相隔也有四五丈,后来索性绕林而驰。添上树木掩蔽,断臂丐的毒钉越加发不出去,在自咬牙切齿,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