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同光朝士大夫有清流濁流之分,黃秋嶽花隨人聖庵摭憶論之詳矣。黃氏書所論訖於光緒中晚,此後,即光緒之末至清之亡,則未述及。其實光緒之末至清之亡,士大夫仍繼續有清濁之別,請依次論之。秋嶽之文本分載於當時南京中央日報,是時寅恪居北平,教授清華大學,故未得見。及蘆溝橋事變,北平淪陷,寅恪隨校南遷長沙昆明,後又以病暫寓香港,講學香港大學。至太平洋戰起,乃由香港至桂林成都。日本投降,複遠遊倫敦,取道巴拿馬運河歸國,重返清華園,始得讀秋嶽之書,深賞其暘台山看杏花詩「絕豔似憐前度意,繁枝留待後來人」之句,感賦一律雲:
當年聞禍費疑猜,今日開編惜此才。世亂佳人還作賊,刼終殘帙幸餘灰。荒山久絕前遊盛,斷句猶牽後死哀。見說暘台花又發,詩魂應悔不多來。
秋嶽坐漢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殺。然今日取其書觀之,則援引廣博,論斷精確,近來談清代掌故諸著作中,實稱上品,未可以人廢言也。
茲先節錄黃氏書與此問題有關之數則,然後再續述黃氏所未言及者。至黃氏所論間有舛誤,或有待說明,則亦略補正並解釋之於下。
簡要言之,自同治至光緒末年,京官以恭親王奕?李鴻藻陳寶琛張佩綸等,外官以沈葆楨張之洞等為清流。京官以醇親王奕??孫毓汶等,外官以李鴻章張樹聲等為濁流。至光緒迄清之亡京官以瞿鴻禨張之洞等,外官以陶模岑春煊等為清流。京官以慶親王奕劻袁世凱徐世昌等,外官以周馥楊士驤等為濁流。但其間關係錯綜複雜先後互易,亦難分劃整齊,此僅言其大概,讀者不必過於拘泥也。黃氏之書(花隨人聖庵摭憶)略雲:
淮南彭孫貽客舍偶聞一帙,順德李芍農侍郎(文田)注之。所記康熙初年滿人互相擠軋之狀,曆曆如繪。嚐謂有清一代,開國時滿大臣互相擠軋,而漢大臣新進,兢兢業業,奉公守法,康熙諸主輒利用之以成大業。及晚清同光以來,則漢大臣互相??齕,而滿大臣驕奢宴樂,??不知事,宮闈亦相阨,以速其亡。蓋宦途未有不相擠者,特視為何如人。愚者,譬如擔夫爭道,智者則擊轂僨車矣。試以晚清言,曾文正見扼於祁文端,微肅順左右之,幾不能成功,是一例。曾氏兄弟,與左文襄沈文肅交惡,雖無大影響,亦是一例。光緒初葉,帝後兩黨交哄,而李高陽與翁常熟交惡,其終也,促成中日甲午之戰,所關於國運者甚大。當時高陽常熟陰相阨,而合肥李文忠居外,其時有言文忠有異心者,旨令常熟密查,覆奏,李鴻章心實無他,事見宋芸子詩自注。其後翁力主戰,李欲格之,不能。不可戰而戰,所失倍甚。(頁五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