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文集

第叁期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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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玖首雲:

明時慙遠誌,安穩獨幽居。溟渤當秋壯,星河永夜虛。黃金誤子政,白璧恃相如。奇服吾寧愛,無勞擬上書。

寅恪案,「黃金誤子政,白璧恃相如」。上句用漢書叁陸楚元王傳附劉向傳,向作黃金不成事。下句用史記捌壹廉頗藺相如傳,相如完璧歸趙事。皆世所習知,無待贅釋。所可怪者,臥子舉此兩氏為言,頗覺不倫,當必有其故。意者臥子自恨如劉更生之不能成黃金,遂難築金屋以貯阿雲。然終望河東君能似藺相如之完璧歸趙。苟明乎此旨,則臥子詩此聯之語,殊不足為怪矣。「無勞擬上書」句,疑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四年辛未條所雲:

是時意氣甚盛,作書數萬言極論時政,擬上之。陳征君[繼儒]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義相戒而止。

言也。

今所見河東君作品中有賦三篇,其男洛神賦及秋思賦,前已論述。男洛神賦旨趣詼詭,秋思賦文多脫誤,俱不及「別賦」之意深情摯,詞語高雅。取與同時名媛之能賦者,如黃媛介諸作品相參較,亦足見各具勝境,未易軒輊。故全錄其文,略考釋之,以待研治明季文學史者之論定。

戊寅草「別賦」雲:

寅恪案,此賦之作成時間及地域並所別之人三事,茲綜合考證之。若所言不誤,則於賦中之辭義,賦主之文心,更能通解欣賞也。

此賦既以「別」為題,自是摹擬文選壹伍哀傷類江文通「別賦」之作,無待贅論。昭明太子既列文通此賦於哀傷類中,而江賦開宗明義即雲:「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河東君以斯旨為題,則其搆思下筆時之情感,三百年後猶可想見也。然則作此賦當為何時耶?據賦中「秋風兮在林」,「撫襜幄之霏涼,拂銀箏其孰寫」,(寅恪案,王右丞集壹伍「秋夜曲」二首之二雲:「桂魄初生秋露微」及「銀箏夜久殷勤弄」。故賦中「銀箏」之語,亦與秋有關。)「伭花之早寒」,(寅恪案,「伭」疑當作「泫」。文選貳貳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雲:「花上露猶泫。」)「明河欲墜」等語,皆足征此賦為秋季所作。至於河東君此賦所別之人為誰,則觀賦末自「悲夫」至「不失矣」之結語,其人之為臥子,自不待言。蓋他人必無資格可以當河東君所言「雖知己而必別」之「知己」也。考河東君與臥子離別,雖不止一度,但最重要者實有二次。第壹次在崇禎八年首夏河東君離去南樓,別居橫雲之時。前論臥子滿庭芳「送別」詞等,已詳言之。姑不論此次首夏之節物,與賦中秋季所摹寫者不合,且「會當遠去,瞻望孤雲」之語,與南樓橫雲尚同在鬆江,其距離極近者,地望亦不相符。第貳次在崇禎八年秋季河東君離去鬆江,遷往盛澤歸家院之時,此次乃真為楊陳二人生離死別最重要之關鍵,而此賦所言景物,皆與秋有關。故知此賦乃崇禎八年秋深河東君離去鬆江,遷往盛澤鎮,用以詶別臥子,抒寫離懷並訴衷情,希冀重好之文,可以斷定無疑者也。又賦雲:「度疎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更可與臥子此年歲除所賦「桃根渺渺江波隔」之句(見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相證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