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延豐前肄業清華大學研究院時,成一論文,題曰突厥通考。寅恪語朱君曰,此文資料疑尚未備,論斷或猶可商,請俟十年增改之後,出以與世相見,則如率精銳之卒,摧陷敵陣,可無敵於中原矣。蓋當日欲痛矯時俗輕易刊書之弊,雖或過慎,亦有所不顧也。朱君不以鄙見為不然,遂藏之篋中,隨時修正。迄於今日,忽已十年。值南海戰起,寅恪歸自香港,寄居雁山,朱君從三台東北大學以書來告曰,前所為突厥通考已詳悉補正,將刊布於世,願得一言以為序引。寅恪平生治學,不甘逐隊隨人,而為牛後。年來自審所知,實限於禹域以內,故僅守老氏損之又損之義,捐棄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複敢上下議論於其間。轉思處身局外,如楚得臣所謂馮軾而觀士戲者。是今日之不欲更置詞於是書之篇首而侈言得失,亦已明矣。雖然,曩以家世因緣,獲聞光緒京朝勝流之緒論。其時學術風氣,治經頗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學,則喜談西北史地。後來今文公羊之學,遞演為改製疑古,流風所被,與近四十年間變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學,殊有連係。此稍習國聞之士所能知者也。西北史地以較為樸學之故,似不及今文經學流被之深廣。惟默察當今大勢,吾國將來必循漢唐之軌轍,傾其全力經營西北,則可以無疑。考自古世局之轉移,往往起於前人一時學術趨向之細微。迨至後來,遂若驚雷破柱,怒濤振海之不可禦遏。然則朱君是書乃此日世局潮流中應有之作。從事補正,既曆十年之久,宜其不可更遲刊行,以與世相見,而寅恪今雖如退院老僧,已不躬預擊鼓撞鍾,高唱伽陀之盛集,但以嚐與朱君初治西北民族史之時,一相關涉,終亦不得不勉徇其請,為置一詞,以述是書遲延刊布之所由也。龔自珍詩雲,但開風氣不為師。寅恪之於西北史地之學,適同璱人之所誌,因舉其句,為朱君誦之。兼藉以告竝世友朋之欲知近日鄙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