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皮鞋踏石板聲,在常德駐久的軍人,是不會有什麽感覺的,因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築的馬路,以至原來的舊式街巷,全是石板鋪麵的,經常走著,便習慣了這聲音。但程參謀今天走來,卻覺得每一個步伐的聲音,都清楚地送入耳鼓。在太陽光下,照著麵前的街道,筆直,空洞,寂寞。在兩旁店鋪人家,緊閉著大門的中間,這街上鋪著的石板,沒有一點東西遮掩,越是覺得整齊平坦。遠遠的,一位青年警士,孤零地站在路心,無須他維持秩序,也無須他管理交通,他是很無聊地背了一支槍,在街心徘徊。這腳步聲攪擾了行人自己,也驚動了警士,走到他麵前彼此地看了一眼,冷冷地過去。
程堅忍這時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空穀足音”。想著剛才那警士相看之下,應該有這麽一個感想吧?他在無人的街上,想著心事消遣,卻不由得撲哧一聲,自己笑起來了。他正這樣地想著,卻有一陣雜亂的步履聲遠遠地傳來,在走慣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這聲音顯著是一種奇跡,便怔了一怔,站住了腳向前看去,那步履聲,越來越近,到了麵前卻是一群異樣的人走了來。第一個人,戴著寬邊的盆式黑帽子,穿著一件對襟的黑色長袍,拖靠腳背,他高鼻子下,簇擁了一叢棕色長胡子,自頭到腳,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樣不同。在他後麵跟了三位披黑頭巾、穿黑袍子的女人,這類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讓人注意,這樣蕭條的市麵上,遇到了他們,真是一線和平的象征。程堅忍站住了腳道:
“王主教,你還沒有走嗎?而且你還帶著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緊,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在貴國僑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國人相處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麵的。”他說著一口極清楚的常德話,雖慢慢地說出來,每個字都說得很沉著。程堅忍道:“可是,洞庭區警備部有命令,城裏的老百姓是必須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經把教友遷移到東門外大教堂裏去了。請你轉告餘師長,回頭我來拜訪他。”程堅忍正答應著,卻見街那頭有個女孩子,扶著一個老年人,緩緩地走了過來。不覺咦了一聲道:“劉小姐也沒有走嗎?”這劉小姐圓圓的蘋果臉上帶了一層憂鬱的顏色,緊緊地皺著兩道眉毛,不過她穿一件墨綠色的呢布袍子,長發梳著兩個小辮,依然還在淡雅中不失她的處女美。她被程堅忍問著,便道:“程參謀,我沒法子,走不了。你看,這是家父,他正病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