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送走白素秋,無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裏很過意不去。又轉一個念頭道:“我將來作了偉人,這一樁事,大概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一筆的了。就是小說家也可附會成文,作一篇有關陰騭的文章呢。”想到這裏,又覺自己為人很不錯,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來。楊杏園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場夢,真是平生一個很深刻的紀念。一天的工夫,心裏老不自在,好像有什麽事,沒有辦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劍塵一個人,忽然跑來了,他說道:“今天下午,閑了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聽戲看電影,都過了時候了。公園裏麵,西風瑟瑟,也沒有趣味。不如花兩角錢,去遊藝園兜個圈子罷。”何劍塵道:“更是犯不著,我們晚上是要出來的,這個時候去,隻好在坤戲場問口站班。文明新戲,我看了是會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說到那三十六本的連台長片電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無趣味。還是找個地方洗澡去罷。”楊杏園笑道:“我們到無可消遣的時候,總是用這最無聊的辦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才好。”何劍塵道:“那就難了,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個娛樂的場合嗎?”楊杏園道:“我倒想起了一個地方,上青雲閣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何劍塵道:“這也是下策。不過我正要找個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著他也好。”說畢,兩個人徑往青雲閣來。他們走到二層樓上,走進一湖春,揀了兩張躺椅的茶座坐了。楊杏園笑道:“中國人喜歡上茶館,也是一個奇特的嗜好。其實哪個人家裏都有茶,何必又花錢,又跑路,到茶館裏來喝。”何劍塵道:“兩個人來喝茶,說說笑笑,那也罷了。還有一個人跑來對著一碗茶,枯坐幾個鍾頭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費解了。”說著,把嘴向對麵茶座一努。楊杏園一眼看去,隻見一張桌子上光光的,隻有一蓋碗茶。那個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在那裏抖文。這一邊睡椅上,也躺的是一個人,茶碗旁邊,多了一盒煙卷,和一疊報,他把報一份一份的拿起來,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楊杏園道:“這一班人,每天在這樣的地方,犧牲幾個鍾頭的光陰,不知所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館的光陰,統計起來,那也是很可驚的事情呢。”何劍塵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c還有些人的職業,是每天非上茶館不可的,你看天橋那許多茶館,就一半為這些人而設。”他兩人正在這裏討論上茶館的問題,忽有一個人叫道:“劍塵,怎麽今天你也到這裏來了?”何劍塵抬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連忙站起來招呼道:“這邊坐,這邊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過來,何劍塵又給楊杏園介紹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橫頭,一張方凳子上坐了。一邊問何劍塵道:“你難道為前天說的那個事,特意來找我嗎?”何劍塵輕輕的說道:“可不是嗎?前途的款子,早已預備好了,隻等你的回音。何以一過三天,你連電話都不給我一個?”柳子敬道:“這個事是完全碰機會的,哪裏比買東西,可以把現錢買現貨呢。”說著,他用指頭在茶杯裏沾了一點茶,在茶幾上寫了一個“閔”字。說道:“要換這個人上台,這條路我就寬的多了。就現在而論,間接的間接,通氣實在難。隻有我日前所說的那個副字號,還可以設法。”又把頭就著何劍塵的耳朵,低低的說道:“老閔這個人,眼光銳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將來財政總長,一定是他,那個時刻,我總能小小活動。前途果然願辦,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個好缺呢?”柳子敬和何劍塵唧唧噥噥,說這一大篇私話的時候,楊杏園知道他們有秘密交涉,便叫送報的拿過幾份報來,也躺在睡椅上,在一邊看報。等他們交涉辦完了,最後約定明日仍在一湖春會麵,楊杏園方才放下報,坐起來和他們說話。柳子敬道:“我晚半天還有一處飯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劍塵道:“請客反正在七點鍾以後,這時候還早,談一會兒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聲說道:“你道這主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剛才說的閔總裁。你想!在他們闊人家裏吃飯,客哪能不按準時候到嗎?”說著,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樓來。他伸頭一望樓下雜貨鋪子裏的掛鍾,已經六點,心想家裏的晚飯,這時已經吃過了。趕回家去,也來不及,便走出青雲閣去。他的包車夫,見他來了,正要把車子拖過來。柳子敬道:“不必,我還要買點零碎東西,你就在這門口等著我罷。”他一個人就沿著馬路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