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回憶這麽一個端午:
大太陽,照著茅屋外的山草,向半空裏噴著火氣。廚房煮粽子的香味,由空氣透過了屋角,直撲到屋子裏來。窗戶上的料器瓶子,供了一大把野梔子花,在極不經意的時候有一種清香送到鼻子裏來;但你仔細去聞,香氣又沒有了。雖然除此以外,什麽沒有表現,但我們知道這是端午。
鄰居的女兒在童發的縫裏,插了一朵極大的百葉石榴花,換上洗過多水而質料上還有綠花紋的洋式夏裝,光腿下穿著仿造皮鞋的布鞋,一跳一跳,吵著要上街去看龍船。這也象征了一點端午氣氛。
十點多鍾了,粽子還沒有熟(一年隻一次的山居異味),嗚,嗚,警報來了。關門,帶孩子,背包袱,熄火,換上保護色的衣服,進防空洞,躲警報的戲,又排演一次。
人像沙丁魚一般,擁擠在防空洞裏,飛機臨頭的軋軋聲,高射炮放射的隆隆聲,炸彈爆炸的哄哄聲。雖每一種聲,都刺激得多了,而每個人的心卻沒有麻木,心房在跳,呼吸緊張,手上出冷汗,在漆黑的防空洞裏,大家等著死亡!等著毀家!
三點鍾了,在一聲長的警報解除聲中,慢慢兒的出了洞,一下看到大太陽,讓人一驚,因為在洞裏時,原以為是漫漫長夜呢。拖著疲乏的步子,由石板山徑小路走回家,看到那幢灰黃的草屋,還在太陽下,祝福它又在炸彈下度過了一劫。一路上聽到行人報告,炸了兩路口,炸了上清市,炸了化龍橋,不知是些什麽人在端午節家破人亡?
到了家,小孩子們全忘了剛才的緊張,要吃粽子,要看龍船,我欣慕他們天真,腦筋裏沒一點憂懼悲哀的影子,我不能夠,我傻瓜!
今年,又過端午了。全中國人都已成了天真的小孩,而我還不能夠。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