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門口的電燈通亮,沿門的兩邊,排列了許多馬車汽車人力車。想了一想,既然來了,且照著洪俊生的話,當真一直便往裏走,也沒有誰去攔阻他。走到第三個院子裏,仿佛聽見許多人爭吵的嘈雜聲音,像是許多人相罵,又像是什麽會場上,有許多人在那裏辯論什麽似的,隻是聽不出來,是一種什麽聲浪。忽然一陣簷風,由牆的犄角邊吹了過來,隻覺得一種很濃厚的氣味,衝人的腦子。仔細聞一聞,卻是鴉片煙味。他想俱樂部裏有鴉片煙,這也是一種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像這種濃厚的氣味,好像在燒煙土一般,卻很奇怪。他正在這裏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後邊叫道:“在這裏,在這裏。”楊杏園回轉頭來一看,洪俊生站在廂房門口招手。他走了進去,房子裏並無別人,小圓桌子上,卻擺了兩個菜碟子一碗湯,有半碗蛋炒飯放在一邊。洪俊生笑著問道:“你可吃飯?我請你。”楊杏園道:“我剛吃的稀飯,不能再吃。但是你怎樣一個人在這裏吃起飯來了?”洪俊生道:“我有個朋友,剛才中了一寶,贏了三百多塊,我說著好玩,要吃紅,誰知他真順手給了我一張五元的鈔票。我正肚子裏餓了,就拿了這個錢,吩咐廚房開一客飯來吃,帶著在這裏等候你。”楊杏園聽了這話,一看桌上的菜,一碟花椒雞,一碟燒冬筍,一大碗雪筍湯,並不像隨便的菜。便問這是怎麽算法?洪俊生道:“照規矩,是半塊錢一客。他菜弄得好些,大概總是給一塊錢。若要點菜吃,那就貴一點。”楊杏園道:“還能點菜吃,那不成了小館子嗎?”洪俊生笑道:“小館子的菜,未必還有這樣齊備。”楊杏園道:“這樣說,未央俱樂部裏的人,都成了老饕了。”洪俊生坐下去吃飯,笑著把飯吃完,放下筷子,抽出手絹,揩了一揩嘴。笑著對楊杏園道:“你以為這個俱樂部的人,也像九號俱樂部一樣嗎?這裏麵的藝員,不一定是兩院的分子。所謂藝員,乃是手藝的藝,不是會議。上中下三級,每天來來去去,也不知有多少人。三個人裏頭,有一個人吃飯,這小廚房的生意就很好了。”說時一個穿了圍裙的廚子,拿著一隻托盤進來收碗。對洪俊生道:“四爺今天怎樣?”洪俊生道:“我沒有動手。”廚子道:“今天好熱鬧的場麵!聽說有一萬多的輸贏。剛才齊子雪撿了一個便宜,一句話,得了一千塊錢,這不是點得著火的運氣嗎?難怪人家新升局長哩?”洪俊生道:“怎麽一句話撿一幹塊錢呢?”廚子道:“今天來了一位新冤桶,不知道是哪部一個僉事,帶來了三千塊錢,一定要作莊,不到幾寶就輸了兩千。他急了,說:‘還有一千塊錢,我要雙,作一寶賣了出去。’齊子雪正背著兩隻手,站在桌子橫頭看寶路,正在等機會啦。聽了他這句話,隨口答應一句,說:‘我買。’這位僉事不等人家說第二句話,往上一跳,抬起手來,使力叫了一句雙,一下就把寶盒揭開,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單。他搖了兩搖頭,歎了一口氣,把麵前堆的十疊鈔票,雙手往齊子雪麵前一推,說道:‘你拿去,你拿去。’一聲不響,紅著臉,就走。你想齊子雪的話,是隨嘴說的,本來成心討他的巧,揭開來是個雙,他掉轉身就走,你奈他怎樣?這位僉事當時就是不叫他拿出錢來比一比,至少也應該重問一句,問他算話不算話呀?等到自己一揭開,你輸了,你的錢擺在桌上,還收得轉去嗎?”廚子指手畫腳,正說得高,興,外麵有人喊道:“老劉,你收碗怎樣收這半天?還不快來。”廚子聽見叫,便將碗收著走了。楊杏園問洪俊生道:“這樣說來,你們這裏,竟是一座很大的賭局了。”洪俊生道:“也不算大,不過有人保險,辦得很熱鬧。”楊杏園道:“不賭錢,也可以去觀場嗎?”洪俊生道:“可以,賭場上,是沒有階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