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梅坐著馬車到家,已經十二點鍾,叫開了門,一直回寢室去。她丈夫任放,實在是個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銅**看書,見他美麗的夫人回來了,由**連忙起來,含著笑問道:“晚上究竟很涼,你穿這一件單的旗袍,不嫌冷嗎?”胡曉梅並不理他,取下辮子上的結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鑽石環子,一樣一樣的送到玻璃櫥子裏去。回頭又拿了綠嗶嘰的短夾襖出來,一個人到床頭邊屏後背去換衣服,她低著頭,始終也不望任放。任放臉上的笑容也收了,將牙齒咬著下嘴唇,呆立在電燈底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煙卷盒,拿了一根煙卷,擦了火柴來吸著。胡曉梅換了短夾襖,換著軟底拖鞋,從屏風後出來。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作聲,任放究竟忍耐不住,是他先開口,便問胡曉梅道:“你無論和什麽人在一處,都是有說有笑,為什麽一見了我就是這樣悶悶不樂?”胡曉梅冷笑了一聲,說道:“我是你的玩物,應該見著你就有說有笑。”任放道:“我不敢把你當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當別人的玩物。”這一句話剛說完,還沒有說第二句,隻聽得啪的一聲,胡曉梅將桌上一隻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麵前,摔碎的碎瓷,一直濺得任放臉上來。胡曉梅雪白的臉,氣得像擦了胭脂一樣,一直紅到耳朵後麵去。用手指著任放的臉道:“你說出來,我是誰的玩物?”任放依舊站著拍他的煙,半晌沒有作聲,然後用手在口裏取下煙卷,彈了一彈煙灰,含著微笑,冷冷的說道:“但願你不是人家的玩物。”胡曉梅用背靠著玻璃櫥門,兩隻手十個指頭互相交叉著在一處,放在胸麵前,說道:“我願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幹脆說,你不配做人的丈夫。”這話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樣受得住?任放又是一個學陸軍的人,多少帶點軍人的色彩,聽了這話,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來。但是他忿火攻心的時候,胡曉梅的態度,已不是那樣強硬了,忽然眼珠一動,一對一對的眼淚從粉臉上落下來。她因為沒有手絹,低著頭,用手牽著小衣襟來擦眼淚。她今天蓬著短發,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夾襖。這一哭越發現出楚楚可憐的樣子來,到了這個時候,不由你不回腸**氣,怎樣還忍罵她?任放心裏既有氣,又不忍十分發作出來,隻是極力的抽煙,一會兒工夫,將煙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勁把它踩滅,好像出不了的氣,都可以由這腳底下出似的。半晌,兩個人都不說話。胡曉梅將眼淚擦幹,說道:“我私下所有的幾個錢,現在都全花光了,我這是圖著什麽?無論如何,你要給我五百塊錢一個月。”任放冷笑了一聲,說道:“五百塊錢一個月。不多,這五百塊錢,作什麽用?”胡曉梅道:“那你就不用管。”任放道:“我辛辛苦苦弄來的幾個錢,不能給你看戲跳舞花光。”胡曉梅道:“我跟誰,誰就要供給我看戲和跳舞的錢。不能供給,兩下就撒開。”任放道:“撒開就撒開。”胡曉梅道:“不算話呢?”任放道:“為什麽不算話?”胡曉梅道:“好好好!沒有別的說了。”說畢,她展開**的一條水紅華絲葛薄被,爬上床去,一歪身睡下,就將被蓋上了。她睡的是床裏邊,床外邊還有一條秋羅的薄被,意思是讓任放睡的。任放見她不吵,自己又何必盡鬧,也就隻得胡亂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