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碧波聽有人喊了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湖南人席後顏,便和他點了一個頭。那席後顏對楊杏園打量一番,便問吳碧波道:“這位好像會過。”吳碧波道:“是我同鄉楊杏園。”席後顏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楊杏園。楊杏園先看他這人約有四十歲的年紀,穿一件竹布長衫,藍色變白,白色變灰,滿身都是墨跡油點,光著一個腦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個下等聽差。再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點姓名電話號碼而外,還有許多字句,什麽“二十世紀奮鬥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鋒”,“涼報的社外編輯”,銜名一大堆。名片背後,還有兩行字,是“敝著新詩專集,每冊定價八角。各大書坊,均有出售。”杏園這才知道是到處投稿的席唇顏,不免敷衍幾句。席後顏道:“楊先生看見過我做的那部專集嗎?”楊杏園道:“倒是沒有看見過。”吳碧波冷冷的說道:“楊君他是向來不看新詩的。”楊杏園覺得話太重了,笑道:“這是沒有的話,新詩有很好的,我也愛看,不過我對這樣東西是門外漢,看不懂罷了。”席後顏道:“楊君這話才對,新詩哪能說沒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專集而論,梁任公先生,也曾親自指出幾首,做得不壞。不過我脫稿太快,許多朋友告訴我,我新詩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煉上還要下點功夫。我剛才在這寺裏看花,就做了一首,現在已寫在日記簿上,可以拿出來請教。”說罷,就在衣袋裏掏出一本小日記來,翻了一翻,遞給楊杏園,上麵是鉛筆寫的,加上標點符號,寫得一塌糊塗。席後顏道:“我字太草了,怕楊君看不出,等我念給你聽罷。”便拿著日記,操湖南腔念道:“我在哪裏?我在道泉寺裏。我為什麽來的?我為良伴來的。我的良伴是誰?院子裏的丁香,殿上的佛爺,齋堂裏的老和尚,他們都是我敬愛的。佛爺不言,丁香不語,齋堂裏的齋飯鍾響了,我的心弦也動了。”吳碧波笑道:“好詩好詩!不過也有點小疵。閣下的良伴,是齋堂裏的老和尚,那還有可說,何以齋堂裏的飯鍾響了,就心弦動起來呢?”席後顏正色而言道:“密斯脫吳,你枉說是個大學生,這一點意思都不懂,我這詩完全是寫實的作品啊!我老實告訴你,我雖住在會館裏,卻等於出家,我的吃飯問題,是隨遇而安的。我和這裏的法坡方丈,本是同鄉,我來了,他總留我吃飯,因此上飯鍾一響,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飯了,我的心弦,怎樣不動呢?古人有飯後鍾之說,他如今打的鍾,並不移到飯後去打,正是不拒絕我來的意思,這齋堂裏的和尚,還不能說是良伴嗎?”楊杏園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點疑惑,經先生這樣一注解,真是教人頓開茅塞。這詩不但寫實,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學在裏頭,席先生要是這樣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後顏聽了這一番話,樂得眉開眼笑,拍著手道:“楊先生的話,和蔡子民胡適之兩先生的話如出一轍,真是英雄所見,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願收我做一個校外的學生咱從看了我那本專集之後,他就拉著我的手說:‘我們以後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師生的字樣,’弄得我現在遇見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楊杏園道:“我想蔡先生愛才如命,他讀了閣下的詩,無可獎譽,隻好把師生之份犧牲了,來和你作個朋友。我看閣下,倒不必客氣。”席後顏道:“著著!蔡先生此番心事,也隻有楊君能體貼出來。”楊杏園心裏想道:“再說下去,恐怕沒有了時。”便對他說道:“請屋裏坐坐如何?”他答道:“一見如故,我正要和楊君談談。”一言未了,他一腳早跨進客堂,氣得個吳碧波隻對楊杏園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