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任毅民家裏倒也是小康之家。他的父親希望他在大學畢業,得一個終身立腳的根基,就極力的替他籌劃學費,整千的款子匯到北京銀行裏來存著,讓他好安心讀書,不受經濟壓迫。不料經濟不壓迫他,就放縱了他。他有的是錢,做了綢的,又做呢的。單夾皮棉紗,全做到了,又要做西服。衣服既然漂亮,就不能在家裏待著。不然,穿了好衣服,給自己的影子看不成?所以天天穿了衣服,就到各繁華場中去瞎混。中央公園,北海公園,城南遊藝園,這三個地方,每天至少要到一處,或者竟是全到。因此他的朋友和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三國巡閱使。他聽到這個綽號,倒不以為羞辱。以為朋友中隻有我有錢,能夠這樣揮霍。這三園之中,男的有每日必到的,女的也有必到的,彼此都是必到的,就不免常常會麵。而且這些地方去得多了,和戲場茶座球房的茶房,也就會慢慢認識。認得了茶房,這三園出風頭的是些什麽人,無論是男是女,都可以打聽了。
任毅民常遇到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她也是今日梳一個頭,明日換一件衣服,時時變換裝扮的人。任毅民看見,不免多注一點意。她出入三園,老和任毅民會麵,也就極是麵熟。有一晚,任毅民在遊藝園電影場裏看電影。休息的時候,見那女子也在那裏,而且是一個人。任毅民便悄悄的問茶房道:“那個女孩子,常到這兒來,你們認得她嗎?”茶房笑道:“任先生連她都不認識嗎?她就是楊三小姐。”任毅民道:“她叫什麽名字?在哪個學堂裏念書?”茶房道:“那可不知道。
反正她不怕人的,任先生和她交一交朋友,談上一談就全知道了。”任毅民道:“我總看見她有兩三個人在一處,今天就是她一個人嗎?”茶房道:“就是她一個人,今天要認識她,倒是很容易的。”任毅民聽說,笑了一笑。一會兒工夫,那楊三小姐,忽然離位走出場去,沿著池子邊的路,慢慢的走著。任毅民一時色膽天大,也追了上來。不問好歹,在後麵就叫了一聲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看,見是他,也沒有作聲,也沒發怒,依然是向前走。任毅民見她不作聲,又趕上前一步,連喊道:“密斯楊,密斯楊。”楊三小姐回頭一笑,看了任毅民一眼。任毅民越發膽大了,便並排和她走著。笑問道:“怎麽不看電影?”楊三小姐卻不去答他這句話,笑道:“你怎樣知道我姓楊?”任毅民道:“以前我們雖沒說過話,可是會麵多次,彼此都認得的。要打聽姓什麽,那還不容易?”楊三小姐笑道:“你不要瞎說。我看你還是剛才知道我姓什麽呢。你和茶房唧唧噥噥在那裏說話,口裏說話,眼睛隻管向我這裏瞧著,不是說我嗎?我讓你瞧得不好意思,才走開來的。”任毅民笑道:“其實我們老早就算是熟人了,瞧瞧那也不要緊。”楊三小姐笑道:“我倒是常遇見你,而且就早知道你貴姓是任呢。”兩人越談越近,便交換名片。原來楊三小姐名叫曼君,在淑英女子學校讀書,現在雖然不在學校裏,自己可還是掛著女學生的招牌。任毅民和她認識了,很是高興,當天就要請她去吃大菜。楊曼君道:“我們交為朋友,要請就不在今日一日,以後日子長呢。”任毅民覺得也不可接近得太熱烈了,當天晚上,各自散去,約著次日在北海漪瀾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