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杏園移開那結子,又見下麵有一張薄紙疊了四折。打開來一看,雖然字體歪斜,大小不一,倒是寫得清楚。那紙上說道:
楊先生:你以今有八天沒來,不知這你是什麽意事。是那位得罪了你呢!還是我得罪了你呢?我想:一定不是為我,若是為他,你就不來。你的心事,我才小得,那何必呢?我的事你也種小得,可連,我有好多話,不和你說,我去和誰說呀?人人都說王連苦,我比王連苦十分,今天老五進城,我送你兩樣東西,兩個西瓜,是圓圓的意事,這紅節子,是你告我的,什麽節同心,就表一點我的心把?信寫得不好,你不要見怪,望你見信就來,千結!千結!問你好
你妹梨雲老七
這信統共不到二百個字,以情書論,一句也不得力,又沒有文法,又是別字。在平常人眼光看起來,可算是一個談笑的資料,可是楊杏園帶猜帶看,句句都打入他的心坎裏去。並且想道:“她不過念了一本半幹字課,就能寫信,總是聰明人。要不是落在火坑裏,焉知不是一個可造之才。無論她誠意如何,寫起這封信來,也很不容易,就這一點,教人就很可感激哩。”想到這裏,不免一陣臉紅耳熱,心中說不出來一種感想,又是煩惱,又是痛快。
原來楊杏園哀樂中年,早已無心歌舞之場,隻因梨雲生得嬌小可憐,善解人意,總教他無法擺脫。偏偏梨雲的領家,又是一個有名的無錫老三,她要敲起竹杠來,一百五十,你就得應酬她。要不然,當你卿卿我我的時候,她捧著一管二馬車的水煙袋,也坐到一塊來,有一句沒有一句的,便對梨雲說,鞋子店裏的賬欠上多少了,裁縫工錢欠上多少了,哪裏的會錢到期了,小房子的錢已經欠了好幾個月了,嘮嘮叨叨,說一個不斷。你插嘴不好,不插嘴也不好,教你真是難受。這還是善說啦,有時候也就硬說,誰的屋子裏今天有花頭,誰的客人肯花錢,說梨雲沒有手段,屋子裏老是冷冷清清的,阿要坍台?再一看看那一張肉臉,板得一點笑容也沒有,梨雲低著頭,嚇得哪裏敢說一個字。有時候,楊杏園厚著臉皮,替她頂上兩句,說北京各機關,都是整年的不發薪,一班老爺們,自己的衣食都維持不了,哪裏還能在外麵逛,胡同裏生意清些,也是勢所必然。況且老七是個清倌人,有這樣的場麵,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啦。無錫老三說:“啊喲!楊老爺,我們吃這碗亻堂子飯,真不容易,你哪裏知道呀!”說到這裏就要背上一大本賬簿,又指著梨雲說:“阿囡年紀輕,好勝不過,看見人家穿的什麽好看,她也要穿什麽,人家戴的什麽時新,她也要戴什麽,我哪裏忙得過來。你要不答應,她就鬧小囡脾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有時候連飯也不吃。楊老爺,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當作肚皮裏出來的一樣看待,總拗她不過,隻得借債和她弄了來,就是這一項,就大鬧虧空了。”楊杏園聽了她這一篇議論,哪裏有什麽法子駁回,到了終局,總是鼻子裏哼著答應一陣了事。因此一來,他覺得到梨雲那裏去,樂不敵苦,懶得去了。這天他接著梨雲的信,才兜起了他的心事,心想不去吧,不說和梨雲的交情如何,就看這一封信的情麵,也不能那樣決絕。去吧,又恨極了那個無錫老三。盤算了半天,不覺已到吃晚飯的時候,等到晚飯吃過,再也忍耐不住,隻得穿起長衫,吩咐車夫拉車出去。上車的時候,輕輕的對車夫說了“韓家潭”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