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科蓮原不是內症,在醫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為依著看護婦的吩咐,要在院子裏散散步。就走出來,倚著欄杆站立了一會。隻看見楊杏園穿了一件深藍色的湖縐夾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麵診病室出來,因此就遠遠的叫了一聲。楊杏園見是史科蓮,走上前來便問道:“密斯史也看病嗎?我看你這樣子,病象很重呢。”史科蓮道:“沒有什麽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說到這裏,嗓子一哽,便無法說下去。楊杏園道:“什麽?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蓮道:“今天已去世十幾天了。我覺得她老人家很可憐。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親無靠,怎樣不傷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醫院裏來。依著我,倒不如死了幹淨。”楊杏園一想,她真成了毫無牽掛的孤獨者了。聽她說,也未免黯然。低著頭,連頓兩下腳,連說了兩個“咳”字。楊杏園不說話,史科蓮更是不能說話,於是兩個人對立著半天,也沒有作聲,靜靜的,默默的,彼此相望著。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蓮想起一句話,問道:“楊先生怎樣還到醫院裏來,病體沒有見好嗎?”楊杏園道:“病是好一點,但是身體老沒有複元,一點精神沒有。現在我是每天到這裏來看一趟病,密斯史身體怎麽樣?不要緊嗎?”史科蓮道:“要緊不要緊,那成什麽問題。就是一病不起,也不過多花親戚一副棺材錢。”楊杏園微笑道:“老人家這大年紀壽終正寢,這也是正當的歸宿,沒有什麽可傷的。密斯史又何必說這樣的話。嗐!像我這樣的人,有了白發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鬧病,讓千裏迢迢的老母掛心,更是罪該萬死了。”史科蓮道:“男子誌在四方,這也不算什麽恨事。楊先生辦事,是肯負責任,若是能請一個月半個月的假,回鄉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見麵了。象我呢,現在睜開眼望望,誰是我一個親近的人。”兩個人站著,你勸我幾句,我勸你幾句,話越說越長,整整的談了一個鍾頭。看護婦卻走到史科蓮身後,輕輕的說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進去休息休息罷。”史科蓮被她一說,倒紅了臉,便道:“我並不疲倦。”看護婦道:“你們家裏來了人了。”楊杏園也不便就這樣老站著,點頭道:“再會罷。”退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