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鼓掌的聲浪,由近而遠直傳到冷家這壁廂來,這時清秋端了一把藤椅子,拿了一本小說,躺在棗子樹蔭下乘涼。忽然聽得這樣人聲大嘩,便問韓媽道:“乳娘,這是哪裏鬧什麽?”韓媽道:“我的姑娘,你真是會忘記事啦,剛才金少爺那邊送點心來,不是說那邊請客嗎?”清秋這才想起來了,這是他們開詩社作詩,這樣大樂呢。聽那聲音,就在房後麵。這房後麵,是個小院子,靠著一道短粉牆,牆頭上一列排著瓦合的檳榔眼兒。心想,偷著看看,這詩社是怎樣立的。於是端了一把小梯子,靠著牆,爬了上去,伸著頭在檳榔眼兒裏張望。他們聚會的地方,在槐樹下麵,乃是一片大敞廳。由這裏看去,正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隻見那裏麵,燕西同著一班文縐縐的朋友,擁在一塊。其中有個木瓜臉有一撇小黃胡子的人,指手畫腳,在那裏說道:“且慢,我們不要亂定魁首,主人翁的大作,還沒有領教呢。”大家都說是呀,我們忙了一陣子,怎樣把主人翁的大作忘了?那小黃胡子,走到燕西身邊,拍著他的肩膀笑道:“燕西兄,你的詩是總理親自指示的,家學淵源,無論如何,隨便寫出來,都會比我們作得好。”燕西笑道:“不要取笑了,我作得很匆忙,萬趕不上諸位的。”說畢,就在一張桌上,拿了幾張信箋,遞與他們。清秋自小跟著她父親念漢文,學作詩和填詞,雖然不算升堂入室,但是讀起詩文來,很能分別好歹。她早聽見說燕西會作詩,心裏就想著,他們紈絝子弟,未必作得好東西出來。現在有這個機會,倒要看看他的詩如何?無奈自己不是個男子漢,若是個男子漢,一定要做一個不速之客,擠上前去,看看他的大作。可是正在她這樣著想之際,隻見那小黃胡子,用手將大腿一拍,說道:“要這樣的詩,才算得是律詩;要這樣的詩,才算得是詠春雨。我說燕西兄家學淵源,真是一點不錯。”那小黃胡子誇獎了一陣,那些人都要擁上前來看。小黃胡子說:“諸位這樣擁擠,反而是看不見,不如讓我來念給諸位聽。”便高聲念道:新種芭蕉碧四環,垂簾無奈響潺潺。雲封庭樹詩窗冷,門掩梨花燕子閑。乍見湖山開畫境,卻驚梅柳渡江關。小樓一作天涯夢,隻在青燈明鏡間。這些人裏麵,要算孔學尼的本領好一點,本來就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現在燕西的詩,作得通體穩適,倒出乎意料以外。心想,他向來不大看書的人,幾時學會了作詩,無論如何,我得駁他一駁的,別讓他出這十足的風頭。便問道:“燕西兄這詩,句句不是春雨,卻句句是春,句句是雨,可是這個‘梅’字,剛才大家起了一番異議,說是不合節令呢。”燕西被他一駁,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答應好,眼望著宋潤卿。宋潤卿本來就要說了,現在燕西有意思要他說,他更是忍不住。便道:“孔先生,你誤會了燕西兄的意思了。他所說的梅,不是梅子,乃是梅花。從來詞章上‘梅柳’兩個字在一處,都是指梅花,不是梅子呢。春天梅花開得最早,楊柳也萌芽最早,凡是形容春之乍來,用‘梅柳’二字是最穩當不過了。”那沈從眾聽了這一遍話,也就把頭望前一伸,用那雙近視眼逼近著宋潤卿。宋潤卿看到一個腦袋,伸到麵前來,嚇了一跳。仔細看時,原來是沈從眾含著笑容,前來說話哩。宋潤卿便道:“沈先生,你有什麽高論?”沈從眾道:“宋先生,我很佩服你的高論。我說的那個梅,也是指梅花。所以說‘近來日日念黃梅,念得牙酸霧未開’。暗暗之中,用了一個‘開’字,是指梅花的一個證據。所謂詩眼,就在這裏。世上隻有說開花,沒有說開果子的。那麽,我說的黃梅,當然是梅花了。《毛詩》:詄有梅,其實七兮。那個梅,才是梅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