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談中國史

論所謂五等爵

字體:16+-

一、五等稱謂的淆亂

五等爵之說舊矣,《春秋》《孟子》《周官》皆為此說作扶持矣。《孟子》所記史實無不顛倒。《周官》集於西漢末,而《春秋》之為如何書至今猶無定論。故此三書所陳五等爵之說,果足為西周之舊典否,誠未可遽斷。吾嚐反複思之,以為相傳之五等爵說頗不能免於下列之矛盾焉。

一與《尚書》不合。《周書·康誥》:“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百工播民和見,士於周。”又《酒誥》:“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召誥》:“周公乃朝用書,命庶殷侯、甸、男邦伯。”《顧命》:“庶邦侯、甸、男衛。”鄭玄以五服之稱釋此數詞。而詁經者宗之,此不通之說也。按五服說之最早見者,為《周語上》,其文曰:“夫先王之製,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此言畿內者為甸,畿外者為侯,侯之附邑為賓,蠻夷猶可羈縻,戎狄則不必果來王也。蓋曰王者,謂其應來王,而實即見其不必果來王矣。又戰國人書之《禹貢》所載五服為甸侯綏要荒,固與《周語》同,綏服即賓服,而與《周書》中此數詞絕非指一事者。若《康誥》《召誥》《顧命》所說,乃正與此不類。甸在侯下,男一詞固不見於五服,而要服荒服反不與焉,明是二事。近洛陽出周公子明數器,其詞有雲:“唯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於成周。命舍三事命,眾卿事寮,眾諸尹,眾裏君,眾目工,眾諸侯,侯田男,合四方命”。持以擬之《尚書》,《顧命》之“庶邦侯、甸、男衛”者,應作庶邦侯,侯田男,猶雲,諸侯,及諸侯封域中之則諸男也。“侯甸男衛”者,“侯,侯田男,衛”,猶雲,諸侯,及諸侯封域中之諸男,及諸衛也。“侯甸男邦采衛”者,猶雲,諸侯,及諸侯封域中之諸男,及邦域之外而納采之諸衛也。《韓詩外傳》八,“所謂采者,不得有其土地人民,采取其租稅爾。”此采之確解也。“侯甸男邦伯”者,猶雲,諸侯,及諸侯封域中之諸男,及諸邦之伯也。持周公子明器刻辭此語以校《尚書》,則知侯下有重文,傳經者遺之。此所雲雲,均稱呼畿外受土者之綜括列舉辭,而甸乃侯甸,非《國語》所謂王甸之服,與五服故說不相涉也。古來詔令不必齊一其式,故邦伯或見或不見,而王臣及諸侯亦或先或後。然《尚書》此數語皆列舉畿外受土者之辭,果五等爵製為周初舊典者,何不曰“諸公侯伯子男”乎?此則五等爵之說顯與《尚書》矛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