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胡須

字體:16+-

今年夏天遊了一回長安,一個多月之後,胡裏胡塗的回來了。知道的朋友便問我:“你以為那邊怎樣?”我這才栗然地回想長安,記得看見很多的白楊,很大的石榴樹,道中喝了不少的黃河水。然而這些又有什麽可談呢?我於是說:“沒有什麽怎樣。”他於是廢然而去了,我仍舊廢然而住,自愧無以對“不恥下問”的朋友們。

今天喝茶之後,便看書,書上沾了一點水,我知道上唇的胡須又長起來了。假如翻一翻《康熙字典》,上唇的,下唇的,頰旁的,下巴上的各種胡須,大約都有特別的名號諡法的罷,然而我沒有這樣閑情別致。總之是這胡子又長起來了,我又要照例的剪短他,先免得沾湯帶水。於是尋出鏡子,剪刀,動手就剪,其目的是在使他和上唇的上緣平齊,成一個隸書的一字。

我一麵剪,一麵卻忽而記起長安,記起我的青年時代,發出連綿不斷的感慨來。長安的事,已經不很記得清楚了,大約確乎是遊曆孔廟的時候,其中有一間房子,掛著許多印畫,有李二曲像,有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張是宋太祖或是什麽宗,我也記不清楚了,總之是穿一件長袍,而胡子向上翹起的。於是一位名士就毅然決然地說:“這都是日本人假造的,你看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

誠然,他們的胡子確乎如此翹上,他們也未必不假造宋太祖或什麽宗的畫像,但假造中國皇帝的肖像而必須對了鏡子,以自己的胡子為法式,則其手段和思想之離奇,真可謂“出乎意表之外”了。清乾隆中,黃易掘出漢武梁祠石刻畫像來,男子的胡須多翹上;我們現在所見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凡有胡子的也多翹上,直到元,明的畫像,則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向下麵拖下去了。日本人何其不憚煩,孳孳汲汲地造了這許多從漢到唐的假古董,來埋在中國的齊魯燕晉秦隴巴蜀的深山邃穀廢墟荒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