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還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畫像。對於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殘酷到了冷靜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個個拉了不幸的人來,拷問給我們看。現在他用沉鬱的眼光,凝視著素園和他的臥榻,好象在告訴我: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裏的不幸的人。
自然,這不過是小不幸,但在素園個人,是相當的大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晨五時半,素園終於病歿在北平同仁醫院裏了,一切計畫,一切希望,也同歸於盡。我所抱憾的是因為避禍,燒去了他的信劄,我隻能將一本《外套》當作唯一的紀念,永遠放在自己的身邊。
自素園病歿之後,轉眼已是兩年了,這其間,對於他,文壇上並沒有人開口。這也不能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傑,活的時候,既不過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後,當然也隻好在默默中泯沒。但對於我們,卻是值得記念的青年,因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現在是幾乎消滅了,那存在期,也並不長久。然而自素園經營以來,紹介了果戈理(N. 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 Dostoevsky),安特列夫(L. Andreev),紹介了望·藹覃(F. van Eeden),紹介了愛倫堡(I. Ehrenburg)的《煙袋》和拉夫列涅夫(B. Lavrenev)的《四十一》。還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叢蕪的《君山》,靜農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華夕拾》,在那時候,也都還算是相當可看的作品。事實不為輕薄陰險小兒留情,曾幾何年,他們就都已煙消火滅,然而未名社的譯作,在文苑裏卻至今沒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園卻並非天才,也非豪傑,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它多。他不入於觀賞者的眼中,隻有建築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