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一切美術的建設與企圖,無非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視覺的需要慰藉,同口的需要食物一樣,故美術可說是視覺的糧食。人類得到了飽食暖衣,物質的感覺滿足以後,自然會進而追求精神的感覺——視覺——的快適。故從文化上看,人類不妨說是“飽暖思美術”的動物。
我個人的美術研究的動機,逃不出這公例。也是為了追求視覺的糧食。約三十年之前,我還是一個黃金時代的兒童,隻知道人應該飽食暖衣,夢也不曾想到衣食的來源。美術研究的動機的萌芽,在這時光最宜於發生。我在母親的保護之下獲得了飽食暖衣之後,每天所企求的就是“看”。無論什麽,隻要是新奇的,好看的,我都要看。現在我還可曆曆地回憶:玩具,花紙,吹大糖擔,新年裏的龍燈,迎會,戲法,戲文,以及難得見到的花燈……曾經給我的視覺以何等的慰藉,給我的心情以何等熱烈的興奮!
就中最有力地抽發我的美術研究心的萌芽的,要算玩具與花燈。當我們的兒童時代,玩具的製造不及現今的發達。我們所能享用的,還隻是竹龍、泥貓、大阿福,以及江北船上所製造的各種簡單的玩具而已。然而我記得:我特別愛好的是印泥菩薩的模型。這東西現在已經幾乎絕跡,在深鄉間也許還有流行。其玩法是教兒童自己用黏土在模型裏印塑人物像的,所以在種種玩具中,對於這種玩具覺得興味最濃。我們向江北人買幾個紅沙泥燒料的陰文的模型和一塊黃泥(或者自己去田裏挖取一塊青色的田泥,印出來也很好看),就可自由印塑。我曾記得,這種紅沙泥模型隻要兩文錢一個。有彌勒佛像,有觀世音像,有關帝像,有文昌像,還有孫行者,豬八戒,蚌殼精,白蛇精各像,還有貓,狗,馬,象,寶塔,牌坊等種種模型。我向母親討得一個銅板,可以選辦五種模型和一大塊黃泥(這是隨型附送,不取分文的),拿回家來製作許多的小雕塑。明天再討一個銅板,又可以添辦五種模型。積了幾天,我已把江北人擔子所有的模型都買來,而我的案頭就像羅漢堂一般陳列著種種的造像了。我記得,這隻江北船離了我們的石門灣之後,不久又開來了一隻船,這船裏也挑上一擔紅沙泥模型來,我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立刻去探找,果然被我找到,而且在這擔子上發現了許多與前者不同的新模型。我的歡喜不可名狀!恐怕被人買光,立刻籌集巨款,把所有的新模型買了回來。又熱心地從事塑造。案頭充滿了焦黃的泥像,我覺得單調起來。就設法辦得鉛粉和膠水,用洗淨的舊筆為各像塗飾。又向我們的染坊作場裏討些洋紅洋綠來,調入鉛粉中,在各像上施以種種的色彩。更進一步,我覺得單靠江北船上供給的模型,終不自由。照我的遊戲欲的要求,非自己設法製造模型不可。我先用黏土作模型,自己用小刀雕刻陰文的物象,曬幹,另用濕黏土塑印。然而這嚐試是失敗的:那黏土製的模型易裂,易粘,雕得又不高明,印出來的全不足觀。失敗真是成功之母!有一天,計上心來;我用洋蠟燭油作模型,又細致,又堅韌,又滑潤,又易於奏刀。材料雖然太費一點,但是刻壞了可以熔去再刻,並不損失材料。刻成了一種物象,印出了幾個,就可把這模型熔去,另刻別的物象。這樣,我隻要犧牲半支洋蠟燭,便可無窮地創作我的浮雕,誰說這是太費呢。這時候我正在私塾讀書。這種雕刻美術在私塾裏是同私造貨幣一樣地被嚴禁的。我不能拿到塾裏去弄,隻能假後回家來創作,因此荒廢了我的《孟子》的熟讀。我記得,曾經為此吃先生的警告和母親的責備。終於不得不疏遠這種美術而回到我的《孟子》裏。現在回想,我當時何以在許多玩具中特別愛好這種塑造呢?其中大有道理:這種玩具,最富於美術意味,最合於兒童心理,我認為是著實應該提倡的。竹龍,泥貓,大阿福之類,固然也是一種美術的工藝。然而形狀固定,沒有變化,又隻供鑒賞,不可創作。兒童是歡喜變化的,又是抱著熱烈的創作欲的。故固定的玩具,往往容易使他們一玩就厭。那種塑印的紅沙泥模型,在一切玩具中實最富有造型美術的意義,又最富有變化。故我認為自己的偏好是極有因的。現今機械工業發達,玩具工廠林立。但我常常留意各玩具店的陳列窗,覺得很失望。新式的玩具,不過質料比前精致些,形色比前美麗些,在意匠上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進步,多數的新玩具,還是形狀固定,沒有變化,甚至缺乏美術意味的東西。想起舊日那種紅沙泥模型的絕跡,不覺深為惋惜。隻有數年前,曾在上海的日本玩具店裏看見過同類的玩具:一隻紙匣內,裝著六個白瓷製的小模型,有人像,動物像,器物型,三塊有色彩的油灰,和兩把塑造用的竹刀。這是以我小時所愛好的紅沙泥模型為原則而改良精製的。我對它著實有些兒憧憬!它曾經是我幼時所熱烈追求的對象,它曾經供給我的視覺以充分的糧食,它是我的美術研究的最初的啟發者。想不到在二十餘年之後,它竟是外國人給穿了改良的新裝而與我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