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月亮与星星,乌云压顶,夜空中没有一丝的光亮,却渐渐起了风,隐隐有些风雨欲来的迹象。
张小凡跪在洞口,已经快六个时辰了。其他门派的弟子大都已经睡了,连最后亮着的、大竹峰山洞里的那一堆火光,也在万分不情愿中,渐渐熄灭了。
山洞里,田不易说了一句话,田灵儿几乎立刻就喊了出来,语气激动,气愤异常:
“爹!”
没有声音,没有下文,张小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地,宋大仁走了出来。
张小凡慢慢抬起头,看着大师兄。宋大仁脸上大有不忍之意,低声道:“小师弟,师父说你跪在这里惹他心烦,叫你要跪就跪得远些去。”
张小凡心沉了下去,脸上忽然感觉一凉,冷冰冰的,这个黑漆漆的夜晚,却是下起了雨来。
他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爬起身,走到远处,在密林边缘,古木之下,然后再一次沉默地跪了下来。
宋大仁向着那边怔怔看着,只见小师弟的身影在这夜色雨雾之中,渐渐模糊不清。又过了一会,他轻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回去。
“轰隆!”
一声大响,天际传来轰然雷鸣,白色闪电划过苍穹,在黑暗的云层中穿行,似一般凌厉的光刃,将漆黑的夜空切作数块。片刻之后,豆大的雨滴如小石子一般砸了下来,打在岩石之上,打在树林枝叶间,啪啪作响。
又过片刻,寒风骤急,倾盆大雨轰然而下。
转眼间,天地之间一片迷蒙,张小凡全身上下已经完全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冰凉寒冷。他抬起头向前方看去,原本漆黑的夜色,加上大雨,却已根本看不清山洞那里的情景了。
整个世界都在风雨中悄然远去,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这里,受着苦。
他垂下头,一动不动地跪着。
……
这场大雨,仿佛也似上天惩罚他一般,竟是下个不停,雨势丝毫不减,电闪雷鸣,风雨如鞭,一次次一遍遍地抽打着他,天上地下,似乎都在猖狂而笑!
雨水从他湿淋淋的发间流淌下来,顺着他的脸庞滑下,汇聚成水流。张小凡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睛几乎也已经睁不开了,整个人都开始恍惚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在这狂风暴雨的时刻,在所有人都远去只剩他独自一人时,他却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风中雨中,狂风呼啸里,一只脚,轻轻踏在了他的面前。
他吃力地抬起头,水光模糊了他的眼睛。天空中电光闪过,巨雷轰鸣,借着那一道微光,他看清了那一个凄美女子,站在他的身前。
张小凡怔怔地望着她,像是呆住了一样。
陆雪琪浑身上下,和他一样湿透了,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前。
这时闪电消失了,她的身影也变作了黑暗里一道朦胧的阴影,可是张小凡却分明感觉得到,她就在自己的面前。
那个在暴雨狂风之夜里,这般温柔的身影,轻轻地蹲了下来,在他的面前。
雨愈急,风更狂!
树林深处,仿佛有妖魔狂啸,哗哗作响。
一只冰凉的手掌,带着微微的颤抖,抚过张小凡的发梢,仿佛梦语一般的声音,在这个风雨之夜,在张小凡的耳边,低低地道:
“别怕,很快就会过去的!”
“……”
“我会在这里陪你的!”
“……”
“轰隆!”
雷声仿佛震裂了夜空,震碎了心魄。狂电闪处,风雨呼啸之中,冰冷雨花如妖魔一般狂舞时分,那一张温柔的脸,那一双温柔的眼,如幽梦中最甜美的人,陪在身旁。
她在风雨中,低声自语,对着张小凡,又仿佛是对着自己深心,轻声说道:
“你救我护我,不惜自己的性命,我便一般对你了。你心中苦楚,天知我知,我不能分担你的痛楚,便与你一道承担。总希望有一日,你能与心中爱人,欢欢喜喜在一起的……”
话声越来越轻,渐渐消逝,而风雨更狂,那身影这般柔弱,似风中受伤的小草,摇摆不定。张小凡心头恍惚,如梦似幻。
夜色黑沉,又一波狂风暴雨扑来。
……
风雨肆虐许久,方才稍稍收敛,张小凡全身冰凉,寒气侵袭体内,手脚都是麻木。他知道再这般下去必定大病一场,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起身躲雨。
只是在这片寒冷中,他右手臂膀绑着的玄火鉴上,却是若有若无地传来淡淡的温暖,缓缓在他体内游走着,倒是抵去了不少寒气,也让他精神好了一些。
张小凡忽又想起刚才那如鬼魅一般的女子身影,他恍惚中以为那是陆雪琪,但到了此刻,却再也看不清人影何在,也不知是走了,还是从未出现过。
想到此处,他嘴边露出一丝苦笑,甩了甩头,水珠四溅。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声音,道:
“傻小子!”
张小凡一怔,连忙回头,几乎一声“陆师姐”便叫了出来,却只见密林深处,缓缓走出一个女子,手中一把伞遮挡风雨,笑吟吟地看着他,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碧瑶。
这时夜幕之中,雨势虽然比刚才小了一些,但仍然很大,稍远一些的地方便看不真切。张小凡还以为自己眼花,不料定睛一看,却真的是碧瑶,俏生生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笑容。
只见她依然是一身水绿衣裳,手中撑着一把青绿色的油布伞,但是这风雨太大,她柔软好看的衣裳边上,也湿了好几处地方。走到跟前,便越发看得清楚真切,那几处被水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让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张小凡忽然低下头来,不去看她。
碧瑶怔了一下,随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笑道:“你这人倒是当真古怪,这么大的雨,偏偏要跪在这里,莫非这也是你们青云门中的修行法门吗?”
张小凡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只见碧瑶那一张俏脸在这夜色之中,意外的温柔如水,不禁呆了一下。
“轰隆!”
雷声隆隆,从天边黑云中传来,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巨大的闪电划过天际,将夜空切为两半,闪了一闪,才缓缓暗了下来。伴随着这道闪电雷鸣,这漫天雨势,竟是又大了起来。
碧瑶皱了皱眉,人向前靠了些。张小凡忽然发觉,原本打在身上生疼的雨点,竟是突然少了下来,整个人就像是一直在重压之下突然获得解放一般,轻松了起来。
他抬头一看,却是碧瑶把伞移了一半过来,替他挡住了雨水。但这雨势何等之大,碧瑶顾得了张小凡,自己就难免有所疏漏,转眼间半边身子都湿了。
张小凡心中一阵暖意,忍不住就伸手把雨伞推了过去,低声道:“你在滴血洞里刚刚大病了一场,小心着凉了。”
碧瑶似乎怔了一下,看着张小凡。张小凡被她看得奇怪,讶异道:“怎么了?”
碧瑶抿嘴微笑,神色间似乎大是欢喜,道:“原来你这个臭小子,还知道关心我的身子。”
张小凡脸上一红,不过幸好在这风雨夜中,很难看得出来,当下讪讪道:“我是怕你回头生病了,又怪到我的头上。”
碧瑶嘻嘻笑了一下,也不生气,往他身边一靠,顿时便和他紧紧并排蹲在一起了。不同的是张小凡跪在地上,而碧瑶则是蹲在他的身旁。与此同时,碧瑶的那把伞也再次移了过来,在他们二人的上方撑着,遮挡着这漫天风雨。
张小凡只觉得风中雨中,身边却有淡淡温柔、隐隐幽香,暗暗传来,忍不住便向旁边看去,不想碧瑶却也正在望着他,二人视线相对,顿时便怔住了。过了片刻,张小凡首先移开了目光,不知道为何,他的心跳快了几分。
而一直以来都很会说话的碧瑶,此刻却也安静了下来,静静地蹲在张小凡的身边,陪伴着他,只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又悄悄把伞向张小凡身子处移过去了一些,为他多挡了些许的风雨。
“啊。”正在沉默中心绪混乱的张小凡,突然间想起一事,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回头看着碧瑶,面上有焦急神色,急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碧瑶倒是不太惊讶于他的反应,只微微一笑,声音幽幽,在这漫天席地的风雨声中,带着些凄迷,道:“我是来看你的呀。”
张小凡压低声音,但声音中的焦急却是溢于言表,道:“这里周围都是我们正道中人,不要说还有天音寺和焚香谷的那些前辈,就是我们青云门里随便出来一个长老,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还不快走?”
碧瑶却仿佛无动于衷,只是微笑地看着张小凡那焦急神色,忽地叹息一声,道:“你这臭小子,倒也算是有几分良心!”
张小凡一时哑然。
只听得碧瑶悄声道:“你不是以正道自居吗?你不是正邪不两立吗?怎么不喊人来抓我……”
张小凡心中正是焦急,听了她这话,顿时心中大震。他在外人眼中虽然不似林惊羽和师姐田灵儿那般有过人资质,绝顶聪明,但毕竟不是傻瓜,只不过这些年在大竹峰上,一直无人重视于他,使他自己也有些自卑罢了。
此刻听了碧瑶这似嗔似喜的话,张小凡顿时反应过来,此刻自己的状况,实在是大大不妥。不要说自己还是被师父责罚的戴罪之身,便是此刻被随便哪一个正道中人发现,自己竟然与这个魔教少女亲昵地在一起,到那时只怕满身是嘴也分辩不清了。
一想到这个后果,张小凡脑袋中“嗡”的一声响,无论如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心中一乱,正要开口叫喊同门,不料眼神一瞄,却见碧瑶肩膀正靠在自己身旁,而此刻风大雨大,她却把大部分的雨伞都遮在了自己头上,她自己的那半边身子,竟然都已经湿透了。
那衣裳,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之上,映射在他的眼眸之中。甚至在她雪白的脸上,也有了几点雨水,凝结成珠,晶莹剔透犹如珍珠一般,沿着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慢慢滑落下来。
一滴一滴,一颗一颗,竟是无限温柔。
这一声呼喊,张小凡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了。
……
“你……你这又是何苦?”张小凡低下头,轻声道,“我也猜到你父亲一定是个大人物,你想必平日里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何必为了我一个小小的青云弟子,冒这么大的险,来这里受苦?”
风雨潇潇,天地肃杀,苍茫夜雨中,仿佛整个世间,都只剩下了这一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
碧瑶仿佛感觉到有些寒冷,又向张小凡处靠紧了些。这动作既亲切又熟悉,一如当日在滴血洞中,他们两人在生死关头的情景。她的声音,此刻也仿佛带了几分飘忽,道:
“不是的,我没有受苦。你不知道,这世上真正苦的,都是在人的心里……”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边的话渐不可闻,片刻后张小凡发觉,她已悄悄把头倚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风声,雨声,呼啸而过,张小凡木然跪着,只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不再真实一般。
只有身旁那一丝幽香,在这冷冷风雨之中,却是那般真实地缠绕着他。
……
清晨,云开日出,雨歇风止。
田不易一人独自走出山洞,远远望见自己的小徒弟居然还跪在远处密林边缘,一动不动。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随即走了过去。走到近处,张小凡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到竟是师父田不易,嘴巴动了两下,低声叫了句:“师父。”
田不易见他浑身衣衫尽皆湿透,头上发间不时还有水珠滴下,脸色看上去异常苍白,显然昨晚滂沱大雨,他一直跪在这里,淋了一夜的雨。
想到此处,他眉头便皱了起来,此刻又听到身后那一排山洞之内,隐隐有人声传来,料想是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起来了。田不易哼了一声,抬步向树林中走去,经过张小凡身边的时候,淡淡道:“你跟我过来。”
张小凡连忙应了一声,便要起身,不料身子才站起半截,忽地脚下一软,却是又摔了回去。此刻他只觉得两只脚一片麻木,酸疼不已,想是跪了一个晚上所致。
田不易走在前头,身子一停,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张小凡咬着牙,用手在双腿上连连敲打,然后扶着旁边的树木硬撑着站了起来。
好在他往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当初在大竹峰上砍竹子时锻炼出来的身体此刻便有了报答,扶着树木踉踉跄跄走了一段路,虽然吃力,但气血稍畅,渐渐地也可以走路了。
张小凡望前看去,却见田不易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树林中了,连忙跑着跟了过去。不多久,在山洞里的各正派弟子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身影了。
流波山上的树林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木,一人环抱的大树比比皆是,便是两三人才抱得住的巨木,也是时有所见。
张小凡跟在田不易的身后,在林中穿行。清晨的微光从树顶透下,洒在林间的灌木中。在这个雨后的树林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清洗了一遍,到处都是青青的绿色,几声鸟鸣,从树林深处叽叽喳喳地传了过来,为这里平添了几分生气;偶尔还有不知名的小花,绽放在寂寞无人处,在晨光中散发着淡淡清香。
田不易在前头走着,一直沉默不语。他个子矮胖,此时的张小凡已经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但在张小凡的眼里,那个人的身影,却仿佛如山一般高大。更何况此刻在他的心中,碧瑶的事情也如小山一般压着他,令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张小凡心里烦乱,正想着要不要向师父说出碧瑶的事情时,田不易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张小凡心里一跳,也停下了脚步。只见此处已是树林的深处,四周清幽无人,古木森森,除了远处传来隐约的鸟鸣声,便再无任何声音。
田不易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淡淡地道:“淋了一个晚上的雨,身子没问题吧?”
张小凡低声道:“弟子罪有应得,没关系的。”
田不易哼了一声,道:“你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可是在恨我吗?”
张小凡吓了一跳,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急道:“师父,我、我绝没有那种想法,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绝不敢怪罪师父。”
田不易望着面前这个这些年来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小弟子,看着他脸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嘴角**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也温和了一些。
“好吧,现在这四下无人,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张小凡心中一紧,暗想难道师父已经知道了碧瑶的事情?如今张小凡与碧瑶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昨晚碧瑶前来,他更是害怕被各师门长辈知道,难道……
他正自胡思乱想,田不易却有点儿不耐烦,见他一直都不言语,道:“我问你,你昨日为何突然对你大师兄那般?”
张小凡怔了一下,明白了师父并非是指碧瑶之事,这才放下心来,但随即又是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因为看到田灵儿与齐昊在一起,而失去理智的吧?更何况,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股在片刻间控制了自己情绪的奇异煞气,究竟是什么?
田不易等了半天,见张小凡依然呐呐说不出话来,忽地冷笑一声,道:“你可是因为看到了灵儿与齐昊在一起的亲昵举动,所以心生怨恨?”
张小凡大惊失色,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大响,整个人呆在原地。他私下单恋田灵儿之事,本是他最深的秘密之一,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不料此刻突然被自己最敬畏的师父冷冷地说了出来,当真是比昨晚那震天动地的巨雷还要惊心动魄。
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动作,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望着田不易,面色惨白,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