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無,孟嚐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一處無盡的黑暗之中,什麽都沒有,卻能正常感知到自己的意識。
似曾相識的一幕,好像又回到了儺灘和燕山之夜那個詭異的夢境。
隻是這一次,孟嚐沒有驚慌,淡定的等待著,有人仿佛是要通過夢境告訴他什麽故事,前幾次的回味,以及腦海中圖章的猜測,都和夢境中出現的畫麵仿佛有著一些關聯。
就在孟嚐沉思之時,天地為之一亮,一輪金黃的太陽神鳥,安分而規律的翱翔在天空之上,全無上次夢境中的頑皮、高傲。
在孟嚐麵前的是一名身著獸皮,高大威猛的紅發男子,此時男子的手指指向一條寬廣的大河之上,將水流全部截斷在自己麵前,得意的指揮著身後高大巨人,在大河的右側修築著長長的土木堤壩。
巨人之中有一頭參天巨獸,蛇身九頭,每一顆頭都長著同樣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樣,孟嚐對他無比熟悉,完全就是放大百倍的“相柳”。
隻見相柳的蛇身在大地之上蠕動,一口咬去,便在高大的山峰上咬下三分之二的山體,然後慢慢悠悠的遊回堤壩之處,吐出九座高山,任由巨人將山峰捶打粉碎。
相柳九頭吐出渾濁如汙泥的黑水,附著在粉碎的高山之上,再經由巨人壘砌堆積。
紅發老者掀起漫天的火焰烘幹著石壁。烈火燃燒不知多久後。
一座與山齊高,與地齊同寬的參天壁壘就此建成,光滑而高大的山峰之內是九座高山,山下無數的木村土屋,遠古的人類在這一片豐沃的大地之上繁衍生息。
而山峰之外便是遼闊的大河。
待所有人都退出河道之後,紅發壯漢吐出一口氣,緩步的走進了高山,撤下了控水之術,遼闊的大河瞬間奔湧而來,源源不斷的撞擊在光滑的山壁之上,而山壁卻巍然不動。
紅發男子哈哈大笑,極為開心,於是從紅發老者手上接過一支火把,點燃了山壁前巨大的篝火,熊熊烈火灼燒,無數的遠古人族在歡呼雀躍。
可孟嚐卻覺得紅發壯漢做錯了什麽,如此宏偉的攻城,隻是堵住了,水勢一直還在,就算這座壁壘再高大,可大河不也一直源源不斷的流淌嗎?
孟嚐想要提醒著紅發壯漢這個問題,可無論他如何開口,故事隻是故事,並不會被觀眾的期待所影響。
時間如同長河,熵增永不後退,隻會向前,從不往後。
接受大河衝擊的山壁,如同被人膜拜的神山一樣,被這些穿著獸皮的人用各種顏色的塗料勾畫著花紋,其中,有位瘦弱老者親自在石壁前寫下兩個遠古的象形文字—“不周”。
孟嚐的心中卷起了驚濤駭浪,難以置信的看著兩位紅發的男子,互相擁抱在一起,歡喜的圍著篝火又蹦又跳。
祝融和共工!不周山是這玩意?山海經不是記載: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若是放眼望去,如同山峰的光滑石壁確實高聳入雲,但和神話傳說之中貫通天地的不周山是不是差距太大了?又或者這個老者,隻是拿這座石壁之山比喻不周?希望他能如真正的不周山一樣,永垂不朽?
可惜,孟嚐聽不到聲音,隻能如同看默劇一樣,看著這群人高呼著,卻沒有一絲聲音。
光影暗淡,畫麵一轉!
天空之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如水流倒灌一般,傾瀉在大地之上。
滅世的場景嚇壞了孟嚐,也同樣嚇壞了所有生育繁衍的遠古人族,此時紅發壯漢眼角出現了明顯的皺紋,手握著三叉戟,指著天空憤怒的咆哮著。
或許他很強大,可個人之威又如何能與遼闊的天地意誌抗衡?
三叉戟之上神光藍光閃爍,想要將著漫天的雨水重新打回天上。
孟嚐看著想笑,卻笑不出來,和壯漢一樣,露出了絕望的神情,天勢煌煌,人力茫茫。
孟嚐好一會兒才從這種天地之威中緩過神來,耳邊傳來的是如雷鳴般的撞擊聲,孟嚐循著聲音看去,正是先前見到的那座“不周”石壁。
石壁外的大河如怒龍翻滾,洶湧的浪潮,反複衝擊在石壁之上,發出震天的轟鳴。
疑似晚年祝融的紅發老者一巴掌扇在疑似共工的男子臉上,指著“不周”石壁似乎在說些什麽,而共工卻絲毫不理會祝融的勸告,繼續要求著巨人往石壁上加築黑泥,試圖將石壁造的更厚實一些。
孟嚐聽著大河的咆哮,心痛不已,他絕望的呐喊著,期望壯漢能聽見的他的聲音,聽說過共工治水故事的他,知道這個男人必將失敗,還會因為他的過錯,給九州帶去棘手的麻煩。
但毫無用處。
天不知幾日,就在孟嚐枯燥的看著共工指揮巨人不停加固石壁之時,老祝融又一次憤怒的來到了石壁前,與共工發生了激烈的爭執。
共工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也失去那股鋒芒畢露的銳意,身旁的相柳顯出巨大的九首蛇身,馱著共工攀附著山體向上爬去。
孟嚐的視角也隨著共工一起,往更高的山峰爬去。
!!!
這是如何宏偉的一幕,山壁之外全是快要溢出封頂的巨浪,原先與大地齊平的地麵,還有那光滑的石壁不停的被帶走著泥沙。
這座被命名為不周的石壁在逐漸變薄!!
共工絕望的看著這一幕,望著天空,任由雨水撲麵,似是在惋惜,又似是在懺悔。
呆住片刻後,這位強大的控水之人,立刻躍下相柳之身,落在大地上,砸出一個深坑。
此時共工來不及計較,驚恐的對著老祝融嘶吼著,然後竭盡全力吐出一顆蔚藍的水珠,遞給了老祝融,老祝融失望的指了指共工,帶著水珠、帶著所有的臣子回到了後方的棲息地。
於是所有的遠古人族都開始往九座高山上遷徙。
洪水來了,不周山壁即將堅持不住,共工淒涼的跪倒在地上,身邊隻有一位當初在山壁之上寫下“不周”的老者陪伴,看著九座高山上重新點燃的火光,共工笑了,在石壁之上用鋒利的指甲刻下:籲,共工罪,萬古不贖,後世記:堵不如疏!
隨即,共工憤怒的咆哮著,頭上牛角生出,一頭撞在那座曾經他引以為傲的“不周”石壁之上,而石壁隨著這一撞,絲絲裂紋破碎,滔天的洪水終於衝破了共工的驕傲,將他與身後高舉共工之名的石板一同被巨浪吞噬。
九座高山上微弱的火光搖曳,似乎是在和這位強大的首領告別。
老祝融撫摸著同樣紅發的小男孩,將水珠放在男孩的頭頂,蔚藍色光芒閃過之後,水珠消失不見。
孟嚐看著這一切,心中充滿著荒謬感。
這就是共工怒觸不周?《淮南子》述: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這不是“史書”所記嗎?
而在神話故事中,又是共工與祝融大戰,怒觸不周?
這個夢境到底是真實的記錄者,還是一個居心叵測,在誤導他的幕後黑手故意曲解他記憶和認知?
就在他迷惑之際,一陣朦朧感襲來,所有的黑暗被眼前朦朧的光明所驅散。
入眼之人,正是麵色蒼白的鄧嬋玉,看見孟嚐醒了過來,鄧嬋玉開心的大叫著。
“蝶舞,蝶舞,孟嚐醒了,你快來,快來看看他,他是不是好轉了?”
孟嚐想動,但是肩膀上傳來陣陣酸麻,混身如同生鏽的機器一樣,骨頭發出哢嚓卡嚓的響聲。
“他已經沒事了,骨頭和血肉我都用巫咒給他續好了,身體無恙,過幾日緩過氣來,就基本無事了。”
鄧嬋玉開心擁抱著孟嚐,眼中含著熱淚,顯然這十幾日來,她是一直提心吊膽,如今看到孟嚐醒轉,才算是喜極而泣,心中落下一口氣。
營帳外的辛評和廉庸聽到聲音,也是麵色驚喜,辛評一把拉住想要往裏衝的廉庸,低聲罵道。
“你個夯貨,進去作甚?沒見到蝶舞醫師都出來了嗎?讓兩位將軍獨處,你去稟報太師,我去和兄弟們報喜。”
“急什麽急?虧你還是個過來人,四個兒子白生了,一點風趣都不懂。”
說罷,二人便分頭行動,立刻將孟嚐將軍醒來的消息,告知關心他傷勢的所有人。
孟嚐初醒,腦子還有點懵,整個腦海裏都是那個紅發男子倨傲自信的神情。
這次的夢太長,太長,他分不清夢境對他闡述的事情,是真是假,隻是下意識的抬起右手,指著矮幾上的陶壺。
一道水流順著他的意識從陶壺中緩緩流出,漂浮在空中往他口中自動送入,鄧嬋玉看得是目瞪口呆,連忙詢問,他是不是因禍得福,在生死間又血脈覺醒了什麽新的能力?
孟嚐不知道,腦海中並沒有圖章的浮現,可是他也不明白,他隻是模仿著紅發男子的行為,就好像……好像能夠控製水流一般。
“祝融?還是共工?”
“我是誰?誰又是我?我是祝融?不,我可能是共工!”
“不不不,我不可能是共工,我是最後被祝融注入蔚藍色水珠那個小孩?”
鄧嬋玉聽著孟嚐如同癡傻一般的囈語,輕輕搖晃著孟嚐,低聲說道:“醒醒,你已經睡醒了,別做夢了,你誰都不是,你是孟嚐,大商的**威將軍,北海的垢城之主孟嚐!”
可無論鄧嬋玉如何呼喚,孟嚐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漂浮在空中的水流,不停的呢喃著。
“我是燧人氏,我是祝融,我是共工,不對,這條線路好像還有一個人沒出現,炎帝?對啊,我應該是炎帝,可我為什麽是這麽多人?我到底是炎帝還是祝融?是燧人氏還是共工?”
“不對,朱厭說了,我是祝融,對,我應該是那個老祝融,老祝融也會控水的嗎?他不是火正之神?”
就在鄧嬋玉著急的時候,門帳終於被人掀開,正是聞太師緩步走來。
鄧嬋玉仿佛見到了救星,立刻上前拉住太師,述說著孟嚐的瘋言瘋語。
聞仲意味深長的看著恍如癡呆一般的孟嚐,心裏卻是翻江倒海,狐疑的眼神盯著孟嚐沉聲說道。
“你是祝融的話,可會控火?”
孟嚐的左手之上一團火光浮現。
“若你是共工,可會控水?”
孟嚐右手之上水流浮空翻滾。
聞仲感覺自己也有點遭不住,腦袋裏一陣陣的眩暈,天地兩儀,陰陽相生,水火交融這種事不可能存在,這不“科學”。
這種讓人認知撕裂的事情,不啻於告訴科學家們,物理學不存在一樣荒謬。
也不對,好像遠古時期有一個人曾經取巧做到過,但是按照蝶舞的猜測,再把那位加進來,聞仲也完全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怎麽覺醒的血脈,難不成真就是一鍋雜燴?
這絕對不可能,人的力量不能如此駁雜,術業有專攻,強如那位先祖,也不可能一人囊括所有。
聞仲默不作聲的樣子,還有凶戾的眼神有些嚇壞了鄧嬋玉,但是這個女子也是頗為神奇,雙手壓在身後,弓步後撤至孟嚐身前,似乎?在防著太師?
“閃開,你要對我刀劍相向嗎?”
鄧嬋玉聽著太師的怒斥,連稱不敢,隻是身型一動不動的擋住孟嚐。
聞仲沒好氣的瞪著這個倔強的姑娘,心情頗為煩躁。
近幾日大軍推進是頗為順暢,但是袁福通已經放棄了城堅牆厚的平波城,反而帶著剩下的北海軍勢全部歸縮進了靠近北海眼的臨城。
一道水幕如同天塹,隔絕著臨城與外界的聯係,大軍似乎隻能行進至此,無論他怎麽催動手中的符印,也沒有神獸去應對他。
水幕可出但不可進,好似逼迫著聞仲,必須要在這裏和對方耗到死一樣。
“唉~”
聞仲一聲長歎,看著癡癡傻傻的孟嚐,有些沉重的說道。
“本來並不想告訴你,但是你看看現在的自己,你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如何能成大事?”
“你醒醒吧,你若再不醒,你可能見不到你阿父最後一麵。”
“什麽?”聞言的孟嚐下意識的看了過來,死死盯著聞太師。
“你剛剛說什麽?”
“冀州侯蘇護反叛,偷襲崇城,崇城全民皆兵死守,算一下偵騎前來通傳的時間,怕是已有半月時日。”
孟嚐終於回魂,強趁著酸麻的身體從榻上爬了起來。
“你說誰?蘇護反叛偷襲崇城?什麽時候的事?”
“今早接到的軍情,你醒的正好及時,雖然知道你有傷未愈,但你畢竟也是崇侯家臣,你自己思量吧,回崇城,還是繼續待在北海?”
孟嚐沉默了,阿父對阿兄嚴厲,對自己慈祥的模樣曆曆在目,兒時的玩伴,親切的家人,這個蠻荒的世界裏,他所有溫馨的回憶,都凝聚在那一個強壯男人的身上。
總是把最好的都留給他,惹得大哥老是躲在屋後拿著樹枝抽打著大樹生悶氣,自己也總喜歡把阿父單獨讓給他的各種肉食偷偷藏下一半,帶去屋後的大樹下與大哥、小妹分享。
每當這個時候,就是三人溫馨的時光,孟嚐為他們講述著腦海中一個個生動有趣的故事,一開始隻是兄妹三人,接著便是孟優、孟偉、孟卓,最後連年紀最大的孟竹也慕名而來,一群稚童圍繞著大樹,聽著少年郎講述著各種離奇的故事。
孟嚐的聲音開始顫抖,竭力的控製著身軀重新站了起來,麵對太師,緩緩說道。
“太師,請容許孟嚐自私一回,我……我想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