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籍是方恪親自送過來的。
“這……”
楊戈看著方恪身上快把他整個人淹沒的大包小包,有些猶豫,但還是主動上前接過他身上的包袱:“你沒拿什麽不該拿的東西過來吧?”
方恪笑道:“我倒是想拿,但我怕您轟我出去,連飯都不肯留我吃一口啊!”
方恪知道,楊戈說的是銀子。
楊戈鬆了一口氣道,大過年的,他也不想讓方恪難看:“那你這大包小包的,都是些什麽?”
方恪:“這些,是宮裏賞賜給您的年節,這些是沈大人給您備的年貨,這些是我給您的新年禮……哦對,這個是蔣奎蔣總兵給您帶的東西!”
楊戈:“這麽多東西,你一人兒是怎麽拿過來的?”
方恪:“老穀送我到街口,我沒讓進來。”
楊戈:“你啊你……”
二人將大包小包放到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方恪麻利的將大包小包分成四份。
宮裏出來的東西最名貴,連包裝都是上好的錦緞和檀木,一看就知道肯定不便宜。
沈伐送來的東西最多,吃的、穿的、戴的都有,就像是唯恐楊戈在路亭買不到好東西。
方恪自己備的東西最樸素,都是些尋常的臘肉年貨,甚至還有幾串臘腸……
而蔣奎送來的東西最少,隻有一個封著火漆的木匣子……
楊戈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那幾個用上好的絲綢包裹的檀木匣子:“我一個夥夫,皇帝給我賞賜什麽年節?”
方恪嘿嘿的笑道:“這天底下,估摸著也就您把自個兒當夥夫!”
楊戈沒接他的話茬兒,拎起他送來的臘肉往灶屋走,笑道:“還是你最了解我!”
方恪幫忙拎起臘腸,跟在他身後:“那我今兒可要點菜啊!”
楊戈:“沒問題,想啥盡管說!”
兩人搭著手將臘肉臘腸掛到灶台上邊,讓灶台裏冒出來的煙氣正好能薰到這些臘肉臘腸。
完事兒了,兩人擦著手從灶屋裏出來。
楊戈:“衛裏邊最近很閑麽?沈大人怎麽還有功夫給我備年貨?”
方恪:“閑不閑的,不還得看人,您和沈大人那是什麽交情,他就是忘了咱上右所,也不會忘了您呐!”
楊戈:“你小子……”
二人回到葡萄架下,楊戈拿起蔣奎送來的木匣子,仔細檢查了一遍火漆是否完整後,當著方恪的麵兒將其打開。
就見裏邊躺著一封信和一本簇新的線裝書籍,書籍的封皮上工工整整的寫著“五行歸元氣”五個大字。
方恪伸頭看了一眼,就縮回了腦袋:“要不怎麽說好人有好報呢,不論朝廷怎麽是評定您的功績,明白的人心頭都是有一杆秤的!”
楊戈合上木匣子,擰起眉頭扭頭道:“你今兒話有點密啊,點我呐?”
方恪連忙搖頭:“卑職豈敢……”
楊戈:“大過年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方恪遲疑了幾息,正色道:“衛裏估摸著要有大動作了,您起複的日子,估摸著就在眼前了……”
楊戈看了一眼宮裏出來的那幾件東西,心頭對於這廝的鑽營勁兒是服氣的。
他搖頭道:“那我要是說,這回就算是聖旨來,我也不會再接招,你信不信?”
方恪點頭:“我信,但我要是說,弟兄們都盼著您回來當家做主,您信不信?”
楊戈拆開沈伐送來的一盒點心,遞了一塊給方恪:“我肯定不信啊,不說別人,就說你,你自個兒摸著良心說,是在我手下當差輕鬆,還是在秦副千戶他們手下當差輕鬆?”
方恪雙手接過點心,沉吟著回道:“說良心話,我原先也以為,在秦副千戶他們手底下當差會更輕鬆一些。”
“可這日子長了吧,就覺著沒勁,沒勁透了!啥正事兒都幹不成,稍有點事兒就得看這個臉色、看那個臉色,那刀子都還沒抽出來呢,就有人在旁邊嘰嘰歪歪、說三道四……”
“爺們兒出來當差,要看他娘誰的臉色?”
“誰的臉色都要看,那索性別辦事兒了!”
“都他娘回家養豬吧!”
楊戈搖著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不能這麽想,咱們以前那種做法,隻適合快刀斬亂麻,真要想長久,還是得照規矩來。”
方恪哭笑不得:“您以前可不是說的?”
楊戈拿起匣子往裏屋走:“此一時彼一時啊,我現在隻是個夥夫,當然得說夥夫該說的話!”
方恪隻是笑。
他太了解楊戈了,楊戈能這麽風輕雲淡的說話,那隻是爛人爛事沒湊到他跟前兒!
真要有三大糧商哄抬糧價那種爛事湊到他跟前給他添堵,他肯定做得比當初還絕!
那會兒,他殺個人還大病了一場呢……
收好秘籍的楊戈,係著圍腰出來,豪氣十足的大聲道:“說吧,今兒想吃點啥,雞鴨魚肉家裏都有!”
方恪搓著手,嘿嘿的笑道:“這個……我想吃糯米圓子,去年在您這兒吃了一口,我回味了一整年呐!”
楊戈也嘿嘿的衝他挑了一根大拇指:“好,有品味,我欣賞你!”
適時,院牆那頭傳來女子笑嗬嗬的大喊聲:“楊大哥,我也想吃糯米圓子!”
楊戈笑嗬嗬的大聲回應道:“好好好,待會兒熟了我叫你啊!”
方恪聞聲,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擼起袖子跟著楊戈進夥房裏:“有啥是我能幫忙的不?”
楊戈指著牆角的陶罐子:“那裏邊是糯米,淘五碗糯米泡上……淘米水別倒了,留著我洗臘肉。”
方恪應了一聲,熟門熟路的摸出了一個幹淨的大海碗,蹲到陶罐子麵前舀米,佯裝隨意的問道:“您和隔壁家的小姐,咋樣啦?”
坐在灶台後邊生火的楊戈聞言,頭也不抬的回道:“你早就認得隔壁那一家人是吧?”
方恪手頭的動作頓了頓,一咬牙回道:“是!”
楊戈:“為什麽先前問你你不肯說,現在又想說了?”
方恪:“那時咱爺們兒小胳膊小腿兒的,摻和不起那種大事。”
楊戈終於抬起頭看向他:“隔壁那家人到底是誰?”
方恪看著他:“謝家人。”
楊戈:“哪個謝家?”
方恪:“咱們扳倒的那個謝家。”
楊戈:“通敵賣國那個謝家?”
方恪:“就是那個謝家。”
楊戈皺起眉頭,心下瞬間轉了好幾個念頭,隨後眉頭就又散開了。
他挑了幾根柴枝塞進灶膛裏,把火苗煨大:“你怎麽看?”
他記得,謝家的案子是沈伐辦的,沈伐也是憑借那個案子升遷北鎮府司鎮撫使。
既然如此,隔壁那家人能住到他家隔壁,肯定就是沈伐安排的。
另外,先前熙平帝都快把他的底褲顏色給查清楚了,不可能不知道他家隔壁住著謝家人。
既然那家人至今還活著,那就說明熙平帝默許了她們活著……
方恪懂楊戈問的是什麽,遲遲沒有開口回答。
直到他把糯米都泡好後,才答道:“我位低人輕,看得或許不夠真切,但以我對沈大人的了解,隔壁這家子如果摻和過‘養寇自重’,他們活不成!”
楊戈不相信:“一家人,怎麽可能一點風聲都不知道?”
方恪耐心的給他解釋道:“您有所不知,像謝家這種闊了好幾百年的豪門大族,長幼有序、主支分明,每一支、每一房都各有各的一攤子事兒,有人入朝為官,有人出海經商,還有人教書育人、經營田地,各自獨立、互不相關……真正主事的,可能也就那麽五六個人。”
“再說,‘養寇自重’這種事,誰會蠢到到處嚷嚷?當初咱們查這件事的時候,關內關外的追蹤了有大半年,才最終查到了謝家的頭上。”
楊戈:“不對吧?我記得當初查到謝家頭上的時候,謝家都已經在販賣火器了,這還不好查?”
方恪:“您不妨再好好想想,當初咱們是在哪兒查的謝家商船。”
楊戈:“不是在汴河上嗎……不對,當時查到的時候,謝家的商船是在順水南下。”
韃子在北,而謝家的商船是南下。
方恪:“那些火器,謝家是賣到江南的,當時我們誤導了那個韃子細作,令他知道從京城往北的水陸關卡都有我們的人在盤查,就是為了逼他去連絡朝中通敵賣國之人……連沈大人都沒想到,入局的竟然會是謝家!”
他原是沈伐的貼身傳令兵,謝家養寇自重之事他幾乎是全程參與,知道的自然多一些。
楊戈思索了片刻,頭疼的搖頭道:“算了,懶得想了,總之不去摻合就對了!”
方恪鬆了一口氣道:“您能這麽想,那就最好不過了!”
楊戈斜眼看他:“你既然不想我去摻合那檔子破事兒,還幫著她們說話?”
方恪笑道:“那我不是不知道您是咋想的嗎?萬一您真和謝家小姐王八看綠豆對眼兒了呢?我這麽說,您心頭也能好受些不是?”
“你再罵?”
楊戈笑罵道:“你才是烏龜王八!”
方恪連忙改口道:“是是是,我是王八!”
楊戈懶得理他,手下麻利的將剁好的肉沫、豆腐渣和糯米、五香粉拌在一起,忙活完了才說道:“你說你家沈大人到底是咋想的?怎麽會把她們安排到我家隔壁?就不怕我跟著他們通敵賣國麽?”
方恪遲疑了許久,才答道:“這件事吧,我先前私底下也琢磨過,沈大人那會兒興許是覺得您太……太懶散了,想給您找點事兒做吧!”
楊戈怔了怔,突然想通了什麽,把手裏的團好的糯米圓子往盆子裏一砸,破口大罵道:“狗賊欺我太甚!”
他突然反應過來,沈伐那廝是真想促成他和隔壁家的謝家小姐,用謝家的罪孽和愧疚,來給他套繩,促使他給大魏當牛做馬!
“好一個君子欺之以方!”
楊戈氣得恨不得現在就騎馬進京,去把那廝按在地上暴打一頓:“虧老子還把你當朋友!我呸!”
什麽叫玩戰術的心都髒?
這就是!
方恪坐在灶台後邊,如同鵪鶉一樣縮著身子、埋著腦袋,心頭默念:‘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楊戈卻不放過他:“知不知道你家沈大人啥時候來路亭?”
方恪虎軀一震,想也不想的回道:“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您別問我啊!”
“此仇且記下!”
楊戈口頭不忿的碎碎念著,手裏麻利的把團好的糯米圓子上蒸籠:“後頭必有一報!”
方恪小心翼翼的小聲道:“那您可別說是我多的嘴啊,沈大人奈何不了您,操練我那可是伸手就來啊!”
楊戈鄙夷道:“瞧你這點兒出息!”
他將臘肉放到滾開的鍋裏,再將蒸籠垛到水麵上。
他一拍手:“齊活兒了,等著吃就好了,走,跟我出去陪我過兩招!”
方恪臉色一苦,磨磨蹭蹭不肯起身:“算……算了吧,就我這兩招莊稼把式,您單手毆打我都富餘!”
瞅著他那畏畏縮縮的模樣,楊戈覺得欺負他也的確沒意思。
他在灶屋裏徘徊了兩圈,心煩道:“啊,不行,老子明兒個就進京去錘那廝……我把你當兄弟,你跟我耍心眼子?”
方恪有點慌:“看在沈大人這麽忙都沒忘了給您備年貨的份兒上,您要不就放他一馬吧,他現在好歹也是鎮撫使,要麵子的……”
楊戈武功多高他清楚,沈伐武功多高他也清楚。
楊戈要真鐵了心進京去暴打沈伐,絕對不比毆打他麻煩多少……
“不行,這口氣老子咽不下去!”
楊戈越想越氣,心想要不是他早就覺得隔壁那家人不太對勁,說不定還真就上了那廝的惡當了。
謝家小姐,出現在路亭縣這種小地方,那真是降維打擊啊!
“老子明兒就入京,你給我管好自己的嘴!”
他瞪起眼睛,凶巴巴盯著方恪說道:“我去了要是找不到他人,回來就收拾你!”
方恪這回不是有點慌了,而是真的很慌了:“別啊,您要不讓我知道也就算了,我都知道了還不上報沈大人,他知道了還不得往死裏收拾我?”
“您就看在我的麵子上,先饒沈大人一回吧,後邊您自個兒再挑個日子去揍他,我保證不多嘴!”
楊戈一拍案板:“你不說、我不說,他怎麽會知道這事兒是你告訴我的?給我管好自己的嘴,這頓揍,他挨定了,我說的,皇帝都保不住他!”
方恪目瞪口呆的望著他黑口黑麵的模樣,隻覺得可憐、弱小、無助……
免職?
這是放虎歸山吧?
說去毆打鎮撫使,都不帶拖延的!
找遍全天下,也找不出您這麽凶猛的夥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