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上来没多久,燕政就醉倒了。
青铜酒樽滚落到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王惜玉眼神关切,看了一眼俯倒在桌案上的燕政。
余光又看向周蓝义的方向,盼着周蓝义就此散席。
可周蓝义无动于衷端坐在那里。
王惜玉不得不示意身侧的女仆过去照看燕政。
但自己的女仆还未反应过来,侍奉周蓝义的宫人已经先行过去了。
宫人俯身捡起酒樽,凑近燕政,低声唤道:“政公子,政公子?”
连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便转身禀道:“大王,政公子醉了。”
周蓝义连饮了三坛酒,亦是酒气上头,只是他酒量好,外表看起来浑然无事,神色出奇得镇定。
他自己也觉得无比的清醒。清醒地感受到了心中那团莫名的痛楚。
他摆摆手,宫人心领神会,示意王惜玉的随身女仆跟自己退下。
那女仆原是王家从当地买了打理祖宅的,在王惜玉之前还没有伺候人的经验,而且心思极淳朴。
她一时迷惑了,主子的“未婚夫”醉倒了,不是应该扶去睡觉么?
而且,大王为何要他们退下?
女仆不解地看向王惜玉。
王惜玉情知周蓝义是有话要说,她亦有桩事要说,便朝女仆微微点了头,女仆这才跟着宫人离开。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王惜玉沉吟片刻,刚欲开口,一抬头见周蓝义一双眼睛醉意朦胧,直直凝视着自己,眼神狂浪灼热,不由皱了皱秀眉。
王惜玉厌憎的神情,宛如一根尖刺扎进周蓝义的心口,他眼皮颤动,冷哼一声,问道:“你要嫁于燕政,你喜欢他?”
王惜玉愣了下,窘迫起来,只觉得跟他相处是一件极其煎熬的事。
因为他总是这样轻狂不羁,就算贵为大王,依然如此。
她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
“王室朝政遽变,如今已成定局,臣女不敢妄议。但有一事,恳请大王三思。”
“说。”
“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思公子?”
周蓝义凝望着右侧方清冷美丽的女子。
她的对面就是她醉倒的“未婚夫”,而她满心满脑想的还都是国事。
她虽然没有回应刚才的问题,但已是不言而喻。
压抑几日的郁闷顿时一扫而光,笑容从周蓝义眼底和脸上溢出,他语气轻快道:
“我大哥曾对我下过死手,但我周蓝义不会对他赶尽杀绝。只要他不搞什么大动作。”
趴在桌案上的燕政,的确是醉了。
头重脚轻,眼皮都无力睁开。
但还能听见周蓝义和王惜玉的谈话。
周蓝义问王惜玉是否喜欢他时,他强迫自己凝神去听,生怕因自己昏沉沉睡去而错过王惜玉的声音。
在王惜玉沉默那一片刻,他迷迷糊糊中觉得过了许久,待他听见王惜玉的声音,竟是说起了周云思。
他以为是自己昏睡了过去,以致没有听见答案,懊悔不迭。
随之他又听见了周蓝义的那番话,在心里暗想道:
“周蓝义篡位时倒是杀伐果断,手段狠辣,没想到他竟要留下周云思的性命。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不过也或许是因为他狂妄自大……”
他昏昏沉沉想着,一阵酒意袭来,人像是躺在云端,轻盈至极。
他从未饮过这么多酒,也未这样失过态,只因即将迎娶王惜玉的喜悦,让他陪着周蓝义饮下那么多。
他真正昏睡过去。
周蓝义道:“听说北幽冬天极冷,人的耳朵都会被冻掉,你能受得了么?”
王惜玉还在想着他刚才的话,忽然听见他轻淡的声音响起,所言更是奇怪。
她来不及思索,道:“臣女对衣食所居不挑剔。”
这倒是实情。
“背井离乡,远离故土,你当真愿意?”
“愿意。”
周国的一切,食物,阳光,大海,乡音……都让她舒适欢喜。她当然难以割舍。
可是忠臣不事二主,她无法侍奉一个篡位的人。
周蓝义垂眸凝思,许多记忆和画面夹杂在一起。
在雍国边境小客栈里,她拿着他父王的金刀,亮明身份,冷静地说要刺杀雍王,那一刻,他吓坏了;
雍王接见他们,王惜玉穿着艳丽丝质深衣,妆容精致,眉目如画,出尘脱俗,对着雍王绽出笑容;
他被燕政追杀,她策马赶来救他;
她为了救采薇,不顾背上有伤也要冲回去;
他重伤后心智损失,浑身脏污不堪,跟无数罪犯站在一起,遥遥望着高处的她……
还有他被渔女乌姜虐待、欺辱,还在他脸上划下深深的一刀。
还有他在操练场经历了地狱般的一段时光。
还有王大夫临死前回头望向他的那一眼。
还有方才王惜玉平静又毫不犹豫的一声“愿意”。
无数画面和念头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团乱麻,哪一个都抓不住。
周蓝义心中茫茫然。
屋内寂寂无声,太阳西斜了,一下子黯淡许多。
他站起身,道:“王惜玉!我知道你都想些什么!你觉得我是谋权篡位的贼子!你不认我是周国的大王,不想效忠一个贼子!你跟你爹一样,宁死不屈,是不是?你宁愿远嫁他国,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都不愿承认我的统治!好,好,你就嫁吧!我赌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周蓝义回王宫后,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月上枝头。
他寝殿的院子里,种着一株凤凰木,白天花繁色艳,到了晚上隐于夜色之中,宛如一把巨大的伞。
他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目光虚虚望着屋檐上方的那轮明月。
不知坐了多久,他取出随身带着的玉笛放在唇边。
清幽的笛声在王宫的殿宇中响起。
青萼缓缓走出寝殿,顺着笛声一路走向周王的寝殿。
守在殿门口的宫人进来通传,还未走到院中,就被周王的随侍宫人拦下。
随侍宫人听闻前王后来了,原打算让人打发走。
但从九公主那里回来,大王就一言不发,虽大王面容平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这个宫人极善察言观色,深知大王今日不同寻常。
他正自惴惴不安,心想:“或许前王后能跟大王说上话。”
于是便走过去,在周蓝义笛声停缓的间隙低声道:
“大王,前王后来了。”
青萼走到院子里,周蓝义已经收起了笛子。
“大王为何不吹了?”
“你有何事?”
“想听大王的笛声。”
“不想吹了。”
“大王有心事?还记得送您离开我母国时,您吹过一曲。这回是第二回听您吹笛。笛声依旧,只是笛音不似上回轻快。”
周蓝义站起身来,负着手踱开几步,停下来后,回头怔怔看着温顺的青萼,一瞬不瞬看了许久。
但青萼却觉得周蓝义虽看着自己,却并没有看到自己。
他的目光穿过她,不知落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周蓝义道:
“同为深夜造访,曾经的青萼公主,可没有现在这么温柔。”
青萼脸一沉,脑中立刻出现在舜国驿站时的情形。
那时候她以为周云思死了,而他的弟弟周蓝义长得与他极其相像。
她把周蓝义当作他,不顾一切想要与“他”亲密一回。
她低垂了眼。
“你是不是很爱我哥?你想他么?”
青萼心头暗恨涌起,抬眸冷冷盯着他。
周蓝义俊秀的面容忽然绽出了笑意,他走到她面前,幸灾乐祸地轻声道:
“你想也没用。我哥根本就不喜欢你,他娶你,只是为了与舜国结盟。”
说完,他轻笑一声,转身负手走了。
留下愤恨又绝望的青萼。
她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
周云思被周蓝义逼宫,逃走时她替他挡下一箭,他连头都没有回地逃走了,把她当作王宫里的一件器物丢弃了。
她望着周蓝义的背影,颤声喊道:“周蓝义,你混蛋!”
青萼失魂落魄地走了,周蓝义反而心中舒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