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衔月听见一记清脆的落水声。
糟了,她竟疏忽了这事,裴克己的手还在伤中。
得知闯祸的她身子僵住,不敢转身。
良久,怯怯问了一句:“要不,我给你再拿一身来?”
“嗯,衣柜就在里室。”
裴克己有些无奈。
易衔月快步奔入里室,半刻不敢耽搁。
明明暑期蒸腾,把人晾在外头一时半会又冻不着。
说白了,只是不敢面对裴克己。
慌忙推开衣柜,她只想速战速决,把外边那人裹起来。
“怎么净是些暗色料子?”
一排玄色里,霁蓝都算得上亮眼。
她的指尖划过细看来深浅不一的那几件,为求稳妥,从中拣了一件,拿着就奔了出去。
“给,快穿上吧。”
易衔月的余光看见裴克己已将身子擦干,却对着她递来的衣服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顺着目光垂头一看,得,这怎么是件纱衣?
虽不像外边有些式样那么露骨,堪堪也能映出肤色。
奇了怪了,裴克己衣柜里怎么有这种衣服?!
相处下来,他绝非清风霁月不食人间烟火,但也不至于闷骚。
眼见他脸上骤然升起一抹红,迅速蔓延至耳根。
“衔月,你希望我就穿这件?”
他眸中几分纠结,“我并非不愿,只是今日行程已有安排。”
“再者,我现在的状况……只会让你失望。再等一阵,可好?”
易衔月再次看向纱衣,又看了看裴克己饱含歉疚的眼神。
嗯?
他是不是误会了?
“我……”
易衔月一时语塞,她真没有那个意思。
虽然,未尝不可。
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她也没有在这种事上冒险的偏好。
裴克己眉头微挑,片刻的沉思后,读懂了眼前人的不解并非佯装。
他轻笑出声,“莫不是失手,没把里衬一起拿出来?”
易衔月对于今天第三桩误会未置一词,夺门而出回到内室。
一件袍子随意地堆叠在地上,内衬翻露在外。
有细长的纱线松松垮垮地挂着,显然是固定外层轻纱的纽带脱了扣。
“……”
默默把这身衣服挂了回去,抄起霁蓝色那件检查一番,确认妥帖才拿出来。
裴克己此时穿好了里衣,易衔月顺手为他披上外袍。
“衔月,还是我自己来吧。”
裴克己别过去脸,闭上了双眼,任由着一双手在身上游走。
易衔月看着里衣被穿得歪歪扭扭,越发不顺眼。
看来他手受伤后,尚且不能做太精细的事。
但要她解开帮忙重穿,实在是羞于启齿。
“里衣终归没几个人能看到,外袍得整齐些,不能失了你王爷的体面。”
易衔月解释得毫不心虚。
还好近来她常穿男装,这点小事信手拈来,不一会就把配饰悉数戴齐。
就差头发了。
易衔月捋起一缕他的银发,在手心端详。
如霜似雪的颜色,那样美丽,那样特别。
“我来帮你吧。不过这头发要染成黑色,属实可惜了。”
她看向铜镜中的人,裴克己也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记忆中,他鲜少对镜自审,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白发的模样。
有过厌恶、有过不甘,唯独没有过今日的平和。
“不必染了,”裴克己释然,“往后也不染了。”
既然她喜欢的话,原本如何,那就如何。
“当真?”
易衔月没有追问缘由,拿起檀木梳,耐心地梳理起来。
檀木香沁开,动作之间,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上发丝。
好奇怪,明明是没有温度的一部分。
为什么每当触及,会让心泛涟漪。
她看向铜镜中的裴克己,他的表情亦很愉悦。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话本子里的小娘子都喜欢夫君为她绾发了,只不过我们是反着来的。”
“那以后,我也为你梳发描眉。”
他淡淡看向自己的手,稍稍活动了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恢复,要是恢复不好,怎么替她绾发?
易衔月想到他方才穿衣的凌乱模样,要是她的发髻被打理成那般,恐怕连门都不好出。
想象一番,她不禁笑出声。
“那你可要好好学,女子的发髻难梳,未免太为难你。”
裴克己也随她轻笑,“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发髻。”
“随云髻如何?我往日常梳那样的。”
他垂目,似在斟酌。
易衔月手一顿,他当真在认真考量。
还没人为她绾发过,裴克己是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
可他们还没有拜过堂,还不算是她的夫君。
临安城那夜,他许下誓言,要以江山为聘。
可连明媒正娶于她而言都是奢求,遑论这样的承诺。
身前人看出她心绪不宁,正欲转身细问,却被轻轻按住制止。
“正梳头呢,别转过来……你这一缕打结了。”
这一下,一梳到底。
裴克己虽轻声应允,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镜中人。
她低垂着头,眉眼温柔,暗含一丝忧虑。
若保持沉默,岂不是由着她一人伤心。
裴克己薄唇轻启,再次郑重允诺:“待你哥哥平安归来,我们拜堂,你可愿意?”
“好啊……一定。”
易衔月闻言,眼底阴霾一扫而空。
他非薄情寡义之人,可世事无常,往后的事,不由人做主。
不论能否实现,有过这样的美好对她而言,便已足够。
易衔月利落地将发带束起,端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今日不需要裴克己舞刀弄剑,机会难得,易衔月给他梳了个端方的发型,中和些许面上的冷峻。
裴克己有些不习惯,但见她笑得灿烂,还是露出了微笑。
“走吧,时间不早了,该出门了。”
易衔月与他相视一笑,就等他戴好佩剑出门。
见他拿起原先那把旧剑,有些意外。
“我不是送了你一柄新的?可是觉得水华朱色剑穗太过显眼?”
裴克己摇头,“怎会,你送的我都喜欢。只是今天不想脏了那剑。”
这么一想也是,林国甫这人太晦气,拿来给剑开锋,是不太好。
她毫无疑心,连头都没回,先行走出了寝殿。
裴克己心中长舒一口气。
他生怕易衔月多待一会,会瞧见自己枕边——躺着一把剑。
昨晚刚拿到剑,擦拭了好多遍,横竖舍不得放下,迷迷糊糊就抱着剑躺下了。
结果梦里全是衔月的身影,携手练剑,浓情蜜意,醒来时硬生生愣了半个时辰才缓过来。
对于这荒唐的举动,他有些不能接受。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裴克己默想,唯有让易衔月枕着他的胳膊安睡,才能安心。
他会让这一天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