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为教授的一番话,让在场众人听着眉开眼笑,精神大震。
他们不怕研究,也不怕枯燥,就怕找不到方向,没有解决方案。
若是当真按照刘建为院士所言,有量子计算机出手相助,这足以让他们省去大量的计算时间,说不准就能借此突破了亿度的问题,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
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充满斗志,只觉得前路充满了希望。
但陈怀楚却发现楚默并不那么高兴,此刻正一个人走着,面露沉吟之色。
想了想,陈怀楚走了过去。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陈怀楚拍了拍楚默的肩膀,开口问道。
楚默抬起头,看到是陈怀楚,声音低沉道:“我在想量子计算机。”
“你觉得不妥?”陈怀楚看到楚默的神情有些严肃,忍不住问道。
楚默点了点头。
楚默看了看周围兴奋的同事,随即道:“走,找个地方咱俩仔细聊聊。”
俩人一起从等离子所楼梯下来,直接进入后门。这里是大家平时抽烟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陈怀楚看了看四周,说道:“说说你的想法。”
“其实倒也不是觉得量子计算机有什么不妥,就是觉得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里上面。”楚默点上一支烟,望着远处,半是出神地说道:“陈怀楚,你知道混沌理论吧?”
陈怀楚点了点头。
“上世纪三十年代,物理学界的大拿泰勒、卡曼、哥尔莫柯洛夫还有周培源等人创立了湍流的统计理论模型,把概率学的方法引进了这个领域,这对当时乃至下现在的物理学界而言,可谓是一个重大突破,只是在湍流中大漩涡套着中漩涡,中漩涡套着小漩涡,相互交叉混杂,这些运动着的漩涡数量之巨、种类之多、相互作用之繁琐太过恐怖了,根本就不是用区区一个确定论的方程就能描述。”
“随着科学的发展,电子计算机诞生,物理学界的实验和理论研究中才出现新方向,我们得以初步研究一些简单的湍流发生机制。不过,想要从理论上解决湍流问题,最重要的阻碍还是流体力学的基本方程,也就是维纳尔·托斯克斯的公式,只是因为这种方程定常解不稳定,会出现分叉乃至无头绪的东西,我们根本就无法解释。”
“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洛伦兹在电子计算机上进行大气对流的数值实验,发现一个完全确定的三阶常微分方程组,在一定的参数范围内给出了非周期的、看起来很混乱的输出,当时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个发现,在加上当时受到科学水平的限制,以及他发表的论文在一个不出名的杂志上,因此并不受重视,直到十年后,才被人们所重视。”
“从那开始,人们才认识到确定论系统的内在随机性,知道了混沌是客观事物固有的特征,若是从这里着手,便能使得湍流问题或许可以有突破性的进展。”
陈怀楚侃侃而谈,将混沌理论的起源和发展讲述了出来。
“你说的没错,混沌的发展是我们人类对自然认知的一个突破性进展。”楚默说道:“以前我们对自然的描述只有确定论和概率论这两套完全对立的方法,并且借此得到了成果,建立了我们现在的工业基础和科技文明,但说到底,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两套对立方法之间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差别,包括他们之间的联系等问题,统统不知道。”
“也是电子计算机的出现,我们才找到了问题的答案,那就是确定论的系统只要复杂一些,就会出现随机行为,也就是确定论的典型——牛顿力学具有内在的随机性,从那才知道确定论和概率论之间存在着关联。”
“这是混沌理论刚出场就解决的问题,很多人认为它的出现,是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知进入到了新阶段的标志,所以人们对混沌理论解决湍流现象,寄予很大的期望。”
“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楚默深吸一口烟,长吐出去,缓缓道:“湍流是混沌的,但混沌却并不是湍流。”
“量子计算机也是同理,它可以解决很多的事情,或许也能解决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困境,可这一次有所突破之后,未来呢?”
“突破亿度之后,等离子体约束时间如何延长?如何让等离子体进行有效的打击从而发生聚变反应,还有湍流效应最终如何去解释,如何将它攻克,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是我们无法越过的门槛。”
“更重要的是材料!材料无法取得突破,或许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用功!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都是看不到结果的。”
楚默的声音很低沉,情绪也很低沉。
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再看着楚默的状态,陈怀楚有些担心。
他知道楚默在担忧什么,更知道楚默此刻在想什么——量子计算机的出现,确实能给可控核聚变的数据验算和推理带来一定的助益,但这就跟以研究混沌理论来解释湍流一样,终究还是相去甚远。
他们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量子计算机上,因为想要搞好可控核聚变,最关键的并不在这里。
当然,楚默的担忧不仅仅在于此。
他更担心的是,可控核聚变或许根本就无法实现。
陈怀楚知道他的问题所在——对未来有了悲观。
量子计算机的出现,虽然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但楚默却看到了背后更深的问题,因此对他们能否搞出可控核聚变,充满了悲观情绪。
这在科学研究中是大忌,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陷入到死胡同中不可自拔。
在科学出现这数百年时间里,不止物理学界,有很多优秀的科学家都曾陷入到这个状态里不可自拔,从此失去了继续研究的能力,甚至更有很多晚年开始放弃科学,转而投入到对玄学的探索中。
比如牛顿、爱因斯坦,还有钱老。
这些科学巨匠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在他们对物理和大自然的探索中,看到大自然的奇妙。当他们在研究观测到奇妙复杂的宇宙构造时,被宇宙中的各个星系天体的完美与运行的精确精准强烈的震撼到了。
越是在科学上走的越远,越是能感受到创造宇宙这位存在的伟大,越是能体会到身为人类的渺小。所以他们抛弃了曾经的狂妄无知,开始敬畏生命敬畏自然,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杰作。
就比如人类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堪称奇迹的奇迹。
人类居住的太阳系有着地月双星系统的完美性,虽然单独考虑,太阳系的每个特征都存在偶然的可能性,但是当所有偶然都发生在太阳系身上的时候,这种可能性就说不通了,以至于很多人都会怀疑这不是偶然发生,而是被一个超越自然万物的存在设计出来的。
何况星球想要孕育出生命,它需要有稳定的星系,形成如银河系这样的螺旋形,还要有稳定的恒星,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更不能是双星系统,更需要稳定的行星轨道,且轨道偏心率必须很小,最终是适当的自转周期,太长了会导致温度变化太大,短了就会导致剧烈风暴……
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因素,这么多同时出现的巧合才造就了人类,谁又能说这一切是偶然?
当然,我们可以用科学去解释,甚至用各种方法去猜测、假说。但真当一位学究天人的科学巨匠在某个研究上再也无法深入,仿佛已经探知到某种屏障时,他的内心会不会因此而动摇?他的想法会不会就此产生改变?他会不会有着绝望和悲观?
很多科学家都在这里倒下。
而现在,楚默也陷入到了这个状态里。
陈怀楚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也想要去开解他,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能沉默以对。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怕我走进了死胡同,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就是不甘心!就是觉得绝望——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楚默颓唐的说道。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陈怀楚看着不远处青绿色的小树,缓缓道:“刘建为院士研究可控核聚变一辈子了,他肯定有过和你同样境地的时候,自己拷问过自己,也质疑过自己,谁也不知道他走出来没有,但他依旧还在坚持着,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楚默扭头看向陈怀楚。
“那是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可控核聚变不一定真的能够实现,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在基于可控核聚变无法实现的基础上。”
“你或许会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
“因为这个世界总是不缺少理想主义者,哪怕他在做着一辈子都无法出现结果的事情,哪怕这个东西或许在百年以后乃至数百年后再看,好像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当初那些研究一类和二类永动机的先驱者们一样。站在我们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行为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但正是因为他们,我们才知道了能量守恒定律,才知道能量的转化并非是百分百。”
“这就是我们还要做下去,最起码是现阶段还要继续做下去的理由!”
“个人力量终有穷尽之时,唯有意志代代相传,方能铸就不朽!”
陈怀楚拿掉楚默手中的香烟,在灭烟桶里按灭:“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只要将这个火种和希望传承下去,我们所做的就有意义,并且是人类历史上,最为伟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