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有余

第21章 生育有恩?

字体:16+-

谭铭之还是来晚了一步。当他踏进院门时,冯父正架着面色苍白的冯芸,心急如焚又不知所措。

两人一起将冯芸搀扶回房间后,冯父问:“芸儿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打120?”

谭铭之说:“叔叔,这里交给我,您去陪着雨萱。”

“好,好,我这就去……幸亏你来了,哎。”冯父不放心地看了女儿一眼,离开房间。

冯芸躺在**,双眼紧闭。谭铭之坐在床边,不断对她轻语:“放松,深呼吸……没事的,有我在……”

十多分钟后,她逐渐缓过劲来。

“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她双目无神地问。

“别胡思乱想,你只是有些焦虑。”

昨晚回家后,谭铭之问了自己曾是精神科医生的母亲,她说冯芸的症状像是焦虑症,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以后还会这样吗?如果下次你不在,我该怎么办?”

“你会好起来的,我也会……一直在。”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哭声惊动了冯父。他来到房间,见女儿气色恢复了正常,总算放心下来,又劝道:“莫哭了,莫哭了。”

“让她哭一会吧,压力太大,需要释放。”谭铭之认为,大哭一场也许能让冯芸好受些。

“爸,刚才我妈说的‘不该留下’我,还有舅妈说的‘过继’,到底什么意思?冯多多又是谁?你以前不是和我说,你和妈一直想要个女儿,所以才顶着超生的压力生下我吗?”

“这……”冯父被问住了。

谭铭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起身走到阳台,给父女俩留出单独的空间。他向院子望去,楼下的雨萱和千里正在喂小兔子吃菜叶。他一边看着两个孩子,一边听着屋里的谈话。

屋内,冯父长叹一口气,终于道出了隐藏多年的秘密。

鹏程烧坏脑子后,李淑兰心里一直过不了这道坎。她打算再生一个健康的儿子,于是拿着鹏程的诊断证明,申请了二胎指标。

一年后,冯芸出生了,李淑兰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原本是想生个儿子的,却事与愿违,还“浪费”了宝贵的二胎指标。

她把女儿过继给一直膝下无子的三哥家,继续拼生儿子。不料,女儿刚被送出去,她就被学校里的知情人举报了。

不得已,她只好又把女儿接回家,不情不愿地养在身边。

转眼冯芸一岁多了,名字都没起好。李淑兰的娘家人唤她“多多”,意思是多出来的孩子,于是“多多”就成了她的名字。

多多会说话了,“爸爸、爸爸”叫个不停,唤醒了冯父心底的父爱。

当时他正参与单位里组织的“芸豆增产计划”,便把芸字拿给女儿当作名字。冯芸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听到这里,她苦笑道:“‘芸芸’不也是众多的意思吗?总之,我就是多出来的一个人。”

“莫瞎想,爸爸当时真没这个意思。”

“你们为什么一直骗我,说想要个女儿才生下了我,还说家里的不幸都和我有关?你们真交了十八年的罚款吗?妈妈没分到房子是因为我吗?”

“没有,没交过罚款。你是二胎指标申请下来后出生的,不算超生。你妈不是分不到房子,是主动放弃了福利房,她担心跟同事们住在一个楼里,人家议论你哥。”

信念在真相面前不堪一击,崩塌瓦解只在瞬间——三十多年来,她一直在赎一份并不存在的罪。她曾为之努力奋斗的人生意义,不过是母亲诱使她心甘情愿成为原生家庭“血包”的谎言。

“你们……你们骗了我这么多年,让我愧疚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哎,你妈也是为你好,严厉一些是为了培养你。”

“那是严厉吗?那是刻薄,是欺骗!利用我的愧疚,达到她的目的。”

父女间的谈话不欢而散。冯芸心灰意冷到极点。

谭铭之走进来,提醒冯芸该收拾东西,准备赶火车了。

“没什么可收拾的,我们走吧。”

谭铭之帮她拎起来时的那只箱子,回来前沉甸甸的,满满当当装了许多给家人准备的礼物。现在却轻飘飘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父亲赶紧去菜园子里摘了些新鲜的豇豆、茄子和海椒,用塑料袋装好,让冯芸带上。谭铭之替她接下,说了声谢谢。

冯芸牵着雨萱,走出这间生活了十八年的老宅。父亲在身后叮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莫怪你妈。”

爸,对不起,你说的两样我都很难做到。冯芸在心里回应。

对一个人最大的否定,莫过于否定她的存在。冯芸内心的自我价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为冯家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落得被指责、被嫌弃?原来,她生下来就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往后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回程的火车上,她一言不发,想着自己的婚姻和原生家庭,似乎两者有着某种相似——付出和忍耐再多,最终还是换不来真心相待。工作也一样,一旦她的价值打了折,就被无情地抛弃。

这个世界好现实。

老谭和雨萱玩着猜谜语的游戏,他说谜面,雨萱猜谜底。

“耳朵长长,尾巴短短,跑得快快,跳得高高。打一种小动物。”

雨萱歪着脑袋冥思苦想。

谭铭之提醒道:“叔叔带你去看过,你在外婆家还和它们玩过,就是那两只……”

“兔子。”雨萱小声答道。

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冯芸的思绪,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坐在对面的谭铭之放下手中的谜语书,与她对视了一眼,又带着她的目光望向雨萱。

难道他也听到了?

冯芸凑近女儿:“你说什么?”

“兔子。”雨萱重复道。

“雨萱,你说话了,你又说话了……”

冯芸激动地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又蹭到雨萱的脸上。她比雨萱第一次喊出“妈妈”时还要感动。那种感动里满满都是成就感,而这次是失而复得的幸运。

孩子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但多数父母只有在孩子生病后,才能真正体会这句话的深意。

“雨萱真棒!”老谭对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旁边的乘客不解,这么大的孩子会说话有什么值得夸赞的。他们不知道,雨萱已经沉默了整整四十天,这是她重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看,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老谭不失时机地鼓励冯芸。

她点点头,抹去泪水。走过四十天灰暗的日子,生活终于迎来一线阳光。

老谭又悄悄对她说:“你发现没,这些天雨萱的**症状也消失了。”

冯芸这才察觉到,的确如此。

在老家的几天并不太平,但是雨萱却没有受到影响。谭铭之、父亲和冯千里的陪伴,让她的生活变得轻松有趣。当然,两只小兔子也功不可没。

他们继续启发雨萱说话,但她始终只会说“兔子”。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很令人欣慰了,至少未来可期。

冯芸打心底里感激谭铭之对雨萱的照顾,他的细致和耐心程度令她这个当妈的都自愧不如。

看上去,她是个认真负责的妈妈,替女儿精心规划成长,但她的关注点更多在学习上——认识多少字,口算快不快,英语听懂了多少,钢琴是不是该考级了……但是她很少关注女儿内心的需求。

母亲忽视了自己的情感需要,自己也忽视了女儿的情感需要。养育模式,似乎有代际遗传的特性。

她不是母亲期待的孩子,所以母亲无法给她真正的爱。

她害怕自己也成为那样的母亲,于是努力回想当初为什么要生女儿,真的是出于对生命的渴望吗?

好像也并不是。

婚后一年,杨砾催着她赶紧备孕。不用说,那是婆婆的意思。

当时她正在为晋升部门副总而努力工作,却因为生女儿错过了机会,整整耽误了两年。彼时,周蕊蕊已当上了市场部的副总经理。

好在冯芸后来角逐部门总经理时迎头赶上,与周蕊蕊同一批晋升,总算追平了进度。可她刚当上部门总经理,婆婆又催生二胎了,她要的是男孩,志在必得。冯芸本来觉得生一个女儿就够了,可杨砾软磨硬泡地反复做她的工作。后来,她终于还是架不住他的攻势,怀上了二胎。

两个孩子都是因为家人的催促而生,她自己并没有太多期待,如同母亲并不期待她的降生一样。

从前,她认为生育是恩,现在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女人生下孩子,自然就成为了母亲,而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却是需要不断自省和学习的事情。

晚上十点,谭铭之送冯芸母女俩回到家中。

杨砾正在收拾屋子,打扫卫生。餐桌上放着外卖,花瓶里插着鲜花。

“老婆,回来啦!”

杨砾放下手中的抹布,热情迎接冯芸的归来,仿佛前些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很久没有这样称呼她,而是代之以她的全名或者“哎”。

冯芸想起,母亲称呼她时也是连名带姓,称呼哥哥却是“鹏程”。她原以为这与名字的字数有关,现在才明白,这与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关。

他接过冯芸手中的包和老谭手中的行李箱,表现得像个好客的男主人:“老谭,一路护送她们娘俩,你辛苦了。留下来一起吃个宵夜吧。”

“不了,天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谭铭之推辞道。

此刻,他觉得自己待在这里有点多余。

刚要离去,雨萱抓住了他的手,冲着他摇摇头,不想让他走。

“雨萱,乖啊,谭叔叔也累了,要回家休息。”杨砾对女儿说,“你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

他从沙发边拿过来一个笼子,里面装着两只小仓鼠。

“爸爸今天在路边看到卖小仓鼠的,想着咱们雨萱肯定喜欢,就给买了回来。别的小朋友可羡慕坏了!”

雨萱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蹲下来对着笼子说:“兔子,兔子。”

“不是兔子,是仓鼠……雨萱,你会说话了?”杨砾吃惊地看着女儿。

“是,在回程的火车上开口说话的。”冯芸说。

杨砾高兴地亲了亲雨萱的小脸蛋,像个慈父一般,欣喜地笑了。雨萱虽略有些抗拒,但好像也不那么害怕爸爸了。

接着,父女俩一起逗弄笼子里的小仓鼠,欢笑阵阵。

冯芸把谭铭之送到门口,道了谢,又说了再见。

回家路上,谭铭之心中涌起一股失落。他虽然觉得杨砾的骤然转变十分可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是看到他们夫妻俩有重归于好的可能,也就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