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为了签字领钱,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公司大厦半步。
一切还是老样子,四处都是旧面孔。半年而已,能有什么变化?离职对于她而言是失去工作,职业生涯进入拐点,可对于公司来说只是少了一颗螺丝钉,换上新的,立马又运转起来。
“相对你的损失,赔偿金的确少了点,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哈哈。”老吴递上一杯热茶。没有了同事这层关系,他说话也更直率了。
“老吴,你说我算是卖主求荣吗?”
“卖他也轮不到你。”老吴呷了一口茶,“查他是总部的意思,他们找了好多人问话,事情快定性了才找的你,就算你什么也不说,韩俊峰还是难逃此劫。”
“话虽如此,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现在想想,他不带我去筹备组倒是让我省了不少麻烦,不然牵连更多。”
“别给自己洗脑了。他出于什么原因不带你走,只有他自己知道。况且,你被迫辞职的事儿集团总部知道,本来也是要处理的。”
“哦?总部这么看得起我,亲自关爱?”冯芸不信。
“有人往上反映了呗。”老吴低头笑笑,得意地吹了吹杯中的茶叶。
冯芸想了想,问:“是你吧,老吴?”
“哎,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能量?”老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次是借了东风,当然了,总部也有人帮忙递话儿。”
“东风?”
“你不知道吧,张总也被查了,连财务总监都受到牵连。集团的一石二鸟之计,实在出乎人意料。大家都以为是冲着老韩去的,没想到老张也有份儿,貌似问题更大。”
“赵琳呢?”冯芸记得她是张总的人。
“她?荣升财务总监,兼任计财部总经理。没想到吧?”
冯芸着实吃了一惊:作为张总心腹,赵琳不仅全身而退,还因祸得福,火速升迁。
“想不到,也看不懂。”冯芸晃晃脑袋。
她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可能根本算不上是老练的职场人。
韩总治下的八年时间里,她在公司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其实并非全部得益于她自认为的能力,而是因为站了正确的队。有人撑腰,金甲护身,她只需专心做事,不必理会闲言碎语,也不必在乎任何人的感受。
真正意义上的职场斗争,她或许从未经历过。
老吴继续爆料:“赵琳可是扳倒张总的大功臣,手中握着不少他的把柄,全是见不得光的事儿。机会来了,金口随便一开,什么都有了。不到半年,官升一级,比坐火箭还快。”
语毕,老吴警觉地朝门外扫了一眼,确认没人后,神情松弛下来,玩味一笑。
虽然明知道老吴说的是赵琳,可冯芸还是忍不住往自己身上联想。她还听出老吴并不讨厌赵琳,反而很欣赏她。
人心是什么?她越发看不明白了。
老吴沉浸在“煮酒论英雄”的乐趣之中,桌上的座机响了,他瞄了一眼来电显示,迅速接起,换了一副谦卑恭敬的语气道:“赵总,您找我?......是,她在我这儿,嘿嘿,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慧眼。行,我请冯总接电话。”
冯芸一脸疑惑地接过电话。
赵琳问她是否有时间,想请她去办公室聊聊。出于礼貌,冯芸没有拒绝。
老吴亲自将她送到计财部总经理室,又躬身退下。
“还在这里办公?我差点去总监办公室找你了。”冯芸一半惊讶,一半调侃。抛开工作上的纠葛,她可以用一种更为轻松的方式与赵琳交谈。
“两头跑,一般上午在总监室办公。这里也不错,视野好。眼睛酸胀了,往窗外远眺,还能看见西山。”赵琳气定神闲向远处望去,把冯芸的目光也带了过去。
当她还是这个办公室的主人时,也有和赵琳相同的习惯。
“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中度雾霾,视野有限。”
“雾霾又不是天天有,明天就放晴了。”赵琳收回目光,看向冯芸:“怀念这里吗?想不想回来?”
“回来?”冯芸愣住。开什么玩笑?
“嗯,回来。”赵琳点点头,“你留下的‘工作痕迹’我悉数拜读过了,非常出色。整体思路清晰,细节条理分明,兼顾宏观和微观。计财部需要你这样的人来管理。”
“过奖了,我只是个高级打工仔,没了领导支持,什么也做不成。”
“怎么,是有了下家,还是怀疑我的诚意?”
“都不是。”冯芸想起前几天投出去了几十份简历,不知哪家公司将成为她的新归宿。
“各行各业都在降薪,你就算找到新工作,薪资水平也差不多只有这里的一半。”
投简历时,冯芸在薪酬那一栏已经感受到席卷职场的降薪大潮,但是并没有赵琳描述的这么夸张。
“公司能一直维持高薪,不随波逐流吗?恐怕也无法幸免吧。”
“没错,明年也会降薪,但据说幅度仍算乐观,毕竟有业绩支撑。只要总部那边没有硬性规定,降幅能控制在三成以内。”
“三成?”如此显著的降幅竟也成了乐观估计?
“嗯,管理层降幅大于普通员工,因为基数高。全球范围的经济寒冬,结果终会落到每个人头上,谁又能独善其身?”赵琳意味深长地望着冯芸,“所以更应该及早为自己多存储一些对抗极寒的资本。”
赵琳说的有道理,冯芸几乎要动摇了。
“来吧,我需要你的帮助。”赵琳伸出手,诚恳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并肩作战一定默契满分。”
冯芸刚想回握,迟疑几秒后,没有伸手。
她忽然明白了赵琳说的“同类”指的是什么——卖主求荣之辈。
然而冯芸并不认为自己是她的“同类”,甚至十分抵触这样的界定。
她仿佛看到赵琳诚恳态度背后的东西,她虽不懂,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她做出求贤若渴的样子,但冯芸在她心里也不过是棋子,而她的博弈策略比韩总的更无情。
舍卒保车算什么,为了赢,她连自己的“王”都敢杀。
“谢谢赵总的好意,但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工作状态。如果你需要的是那样的冯芸,抱歉,她已经不复存在了。”
冯芸独自离开了大厦,甚至没有跟老吴打一声招呼。她的心,彻底与这里分离了。
求职简历发出去一周有余,仍无任何音讯。
赵琳对经济和就业形势务实且中肯的分析,一直在冯芸脑中萦绕,迫使她不得不降低对求职结果的心理预期。
她试着主动给心仪的几家公司,得知春节前招聘工作暂停,上班后重新启动的答复,心里稍稍踏实了几分。
杨砾也在找工作,同样一无所获,甚至连投到职业大学的简历也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章薇暂时搬回去与父母同住了,她说许多年没有陪二老过年,今年必须好好弥补遗憾。
杨砾将此视为分手的委婉表达。他识趣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芳柳公寓——他曾经流连忘返的“爱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杨砾拖着行李箱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不知不觉来到冯芸家楼下。
他在小区门口驻足,呆呆望着楼上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那么温暖,那么熟悉。
正欲离开时,保安认出了他,热情地打招呼:“哥,好长时间没见你,出差了?”
“嗯......我......是,出了个长差。”
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出了个差,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了。
保安瞅见他手里的行李箱,问道:“这是刚回燕京吗?”
“对,刚回。”他觉得这个误会很不错。
寒暄几句后,杨砾拖着行李箱走进小区。他决定上楼和母亲见一面,顺便也见见宇晨、雨萱,还有冯芸。
刘采凤打开门,见儿子带着行李箱,猜想他定是从那个女人的住处搬了出来,立刻喜上眉梢——倦鸟终于归巢了。
屋子里飘着炸肉丸的香气,杨砾回想起童年记忆里的年味儿。
每年腊月二十几,母亲总要炸些藕盒、带鱼、肉丸和豆腐。刚炸出来的肉丸口感最好,外酥里嫩,唇齿留香。他小时候常常忍不住偷吃,为此没少被母亲打手心。
“站门口干嘛?快进来。”刘采凤招招手,“妈正在做好吃的,让你赶上了。”
她接过儿子的行李,忙不迭地往屋子里搬。
“妈,放门口就行。我一会儿就走。”
“走?去哪儿?”刘采凤诧异道。
“我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今晚的。”
“回去?家里没人,你回去做什么?”
“我想离开燕京,找个清净的地方待一阵儿。”杨砾神情落寞。
“你这是怎么了?......那个女人不要你了?”刘采凤脑子里出现老公生前姘头的模样,“那是好事,你就跟她断干净吧!浪子回头金不换。”
“妈,别说这个了好吗?”杨砾不想谈任何与章薇有关的话题,“我可能要换个工作了。”
“换工作?......等等,我先去厨房把丸子炸了,你待会儿再和我细说。”
冯芸听到母子二人的对话,抱着宇晨从卧室里走出来。
宇晨目不转睛地盯着爸爸,兴奋地朝他挥手。
“抱抱吧。”她把宇晨递到杨砾怀里。
杨砾还像抱月子娃一般小心翼翼,怀里的宇晨咿咿呀呀,冲爸爸笑个不停,笑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爸爸。”雨萱也凑了过来,“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年吗?”
女儿天真的发问击碎了他内心最后一道防线,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多么希望时光倒流,回到五月中旬的那个下午。如果那时的他懂得体谅冯芸的不易,就不会被母亲挑唆,被章薇**,后来一系列无法挽回的错误也就不会发生了。一步错,步步错。
杨砾走后,冯芸也给婆婆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在燕京待着,婆婆心里始终惦记着杨砾。不如让她回去陪他,同时也能在家休养一阵。
婆婆从宝宝出生起忙到现在,手伤不断复发。她怕药膏的味道刺激宝宝,一直强忍着。冯芸知道后,买回家用理疗仪,她却常常忙得没时间用。
该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得知冯芸春节期间需要一人带两娃,谭铭之退了回家的机票,留在燕京陪她过年。
除夕夜,他大显身手,做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连刚吃上辅食的宇晨也有自己的专属年夜饭“套餐”。
“第一次独立操刀年夜饭,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冯芸夹了一块水煮鱼放到谭铭之碗里,“来,辛苦的大厨吃第一口。”
“做饭的成就感可比不上看你们吃饭,你们吃得越香,我越开心。”
“放心,我们三个‘吃货’的表现一定让你满意,对吧,雨萱?”冯芸摸摸女儿的小脑袋。
“嗯,好好吃!”雨萱啃着可乐鸡翅,酱汁糊了一嘴。
闻到饭菜香的宇晨在宝宝餐椅上按捺不住,发出喔喔的声音。
冯芸喂给他一勺南瓜泥,小家伙满足地笑了。
“要不要来点红酒?我带了一瓶过来。”谭铭之问冯芸。
“好啊,很久没喝了,今天过年,来点儿吧。”她起身去拿酒杯。
有了红酒助兴,年夜饭的氛围愈发欢乐了。谭铭之话匣子打开,聊起小时候的趣事,冯芸听着有趣,雨萱觉得新奇,追着问了好多问题。
“山里真的有萤火虫吗?”
“天牛咬人疼不疼?”
“用泡泡胶吹的泡泡为什么不会破?”
......
恍惚间,其乐融融的氛围令冯芸产生幻觉,仿佛自己身处幸福的四口之家。
孩子们睡着后,冯芸提议一起守岁。谭铭之拿来年夜饭上没喝完的红酒和两只酒杯。
两人一起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家家户户守岁,楼宇灯火通明。五环外的鞭炮声传来,微弱却清晰,遥远的夜空偶尔闪现烟花的身影。
“要是回逸江过年,就能放鞭炮,看烟花了。”冯芸抿了一口红酒,出神地望向远方。
“你喜欢?那我们明年回去过年吧,带着雨萱和宇晨。”
“回去?我和家里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那里还有我的家吗?”
“住我家嘛。”谭铭之半开玩笑,见冯芸不语,又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明天给他们打电话拜个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不必强求自己这么做。”
“还是不要了。”冯芸晃了晃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快到十二点了,许个愿吧!”
“好。我希望明年能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还希望......等会儿,我先想想......”
一阵倦意袭来,冯芸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她的头轻轻靠到了谭铭之的肩头。他感受到她均匀而深沉的呼吸。
“知道我的新年愿望是什么吗?”谭铭之对熟睡的冯芸轻语,“我希望以后每个除夕之夜,都能和你一起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