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砾离京后，刘采凤的心思也跟着飞走了。
儿子从小在县城长大，考上大学后来了燕京，省城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城市。他只身前往，无人陪伴，工作还顺利吗？钱够不够花？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寂寞的时候，是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想给儿子转点钱过去，可是自己多年的积蓄都给了冯芸，在燕京照看孙子也没有赚钱的机会。
退休金，对了，还有退休金。虽然不多，但多少能补贴一点儿。
趁着冯芸母子三人午休的时候，她拿着身份证和工资卡，悄悄去了家附近的银行。
回来路上，在小区里遇到邻居壮壮奶奶推着婴儿车遛弯儿。见她愁眉苦脸，壮壮奶奶主动凑了过去。
“晨晨奶奶，难得你有空出趟门。这是从哪儿回来？”
“银行。”刘采凤赶着回家带孙子，没想和她多聊。
她越是闪躲，壮壮奶奶越是来劲儿。天生八卦圣体嗅到了“食物”的味道——晨晨奶奶指定是遇到烦心事儿了。
“我看了你发的视频，拍得真好，有一千多粉丝了吧？”
“哎，都是瞎拍的。”刘采凤一听是夸赞，也不好抹她面子，于是应付了一句。
“怎么还不开橱窗带货呀？听说可挣钱了。”她冲着刘采凤挤了挤眼。
挣钱二字拖住了刘采凤的脚步，她打算聊几分钟，听听她怎么说。
“来，坐下说。”她在长椅上坐下，又将婴儿车转了半圈，面向自己。
壮壮已经睡着，她不用推着车走来走去了。
她一边捶打着酸胀的腿，一边道：“别看咱们给儿女做牛做马，到老了的那天，还不知道人家给不给咱端屎端尿。不如趁现在多挣点钱，有钱了心里才踏实。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儿耗着了，吃力不讨好......”
刘采凤不想听她抱怨，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她耳朵都听起茧了。但是她对开橱窗赚钱一事很感兴趣，眼下正缺挣钱的门道。
“可不是吗？一天天这么辛苦的，也不知道图什么。”她敷衍着结束了话题，接着问道：“你说的那个开通橱窗和带货是怎么回事？”
壮壮奶奶倒是热心，手把手教她如何操作。
“你靠这个挣了多少钱？”
“暂时还没挣多少，粉丝太少了。但是我找到涨粉的诀窍了，你看，这个视频涨了快一百个粉儿呢。”
她自豪地打开最热门的那条视频，标题是“儿媳妇不懂事？婆婆应该这样做”。
只见美颜开到十级的她，拿腔作势地对着镜头说道：“姐妹们，你们发现了没有？咱们当婆婆的对儿媳妇再好也没用，她们就像白眼狼一样不知道感恩......”
接下来，壮壮奶奶列举了儿媳妇的十大“罪状”以及八条应对之策。
刘采凤明白了，她所谓的涨粉诀窍是拱火、拉仇恨，通过说儿媳妇坏话拉拢婆婆，借由夸大家庭矛盾来博取眼球。
“你儿媳妇看到了还不得跟你吵架？”
“我又不是网红，她刷不到的。”
刘采凤摇摇头，她可做不出这种事。
回到家中，冯芸正给宇晨喂辅食。
“妈，你去哪儿了？”
“啊？我......出去放放风，瞎溜达一会儿。”她掩饰道，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好像冯芸的眼睛能透视，看到她兜里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一样。
她不敢说实话。那件事发生后，一提到杨砾的名字，冯芸就阴沉个脸。两人很久没有再谈起他了。
冯芸最近忙着备考心理咨询师，没日没夜地看书刷题，忙得好几天没帮她剪辑视频了。她只好拿着手机去向她请教。冯芸给她下载了视频剪辑软件，又耐心地教她如何导入素材、分割、加速、添加字幕......
刘采凤学得很快，只花了一晚上功夫，基本功能掌握得差不多了。她把自己剪辑的视频拿给冯芸看。
“您可真是个天才，第一次能剪辑成这样，太厉害了！”冯芸惊叹道。
“可以发到网上了吗？”
“稍等，我改几个错别字。语音识别有时候不太准，得检查一下。”
她向刘采凤示范如何修改字幕。想到有些错别字可能婆婆也未必看得出来，又对她说：“以后您发布之前给我看一眼，没什么问题了再发。”
“嗯，知道了。”刘采凤应声道。
“咦，怎么橱窗带货开通了？我明明记得没有操作过的。”
冯芸吓了一跳，以为婆婆的账号被人“黑”了。
“哦，是我自己，我自己弄的。”
“你真的想靠自媒体赚钱吗？”
“哎，想试试。你看我能行吗？”
冯芸一开始建议婆婆拍视频，只是想为她找一个展示自己的平台，让她开心开心，给枯燥的带娃生活增添一些乐趣。没想到她的“吸粉”能力还不错，不到三个月涨粉快两千，竟也有了通过自媒体赚钱的可能性。
“想试就试吧！”她鼓励道，“但是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能赚多少是多少，您自己高兴最重要。”
自媒体这口饭不好吃，一旦端起碗就免不了产生各种焦虑，满脑子全是流量、数据、佣金......
刘采凤有时想让冯芸帮忙参谋一下，提点意见，看她在书房里忙得水都顾不上喝，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她只能趁着带宇晨出门遛弯儿的时候去找壮壮奶奶。
“你这样拍不行，太平淡了，没流量。”壮壮奶奶一副专家口吻。
她的粉丝不过二百余人，理论却一套又一套，像个行家里手般地指点江山。
“黄金两秒，懂吗？开头就得把人吸引住。”
“怎么吸引？我把宝宝辅食摆个盘，做得好看点儿？”
“没用！”壮壮奶奶大手一挥，故作神秘道，“你得掌握流量密码。”
“密码？密码是多少，你快告诉我。”
“哎呀，你怎么啥都不懂？我说的密码不是数字。”
“那是什么？”
“情绪，你得让人看了心里有情绪，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有了情绪人家才愿意继续往下看。”
“我做个辅食能有什么情绪？让人看了有食欲才对吧？”
“真是个死脑筋！”壮壮奶奶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靠食欲涨到一万粉，靠情绪涨到十万粉，你选哪个？”
刘采凤思忖片刻，选了后者，她觉得壮壮奶奶所言不无道理。
壮壮奶奶给她看了几条一边做饭一边吐槽的视频，流量的确好。
回家后，她一直琢磨着该怎么模仿热门视频拉满情绪。
要不，也学人家吐槽？吐槽谁呢？吐槽孩子不合适，也只能昧着良心吐槽儿媳妇了。
几天后，她的视频终于迎来了百万流量。
“做辅食了老姊妹儿们。一进厨房我就来气，一出厨房我更生气。儿媳妇在家一天天啥也不干，老婆婆我打扫收拾加做饭，又做正餐又做辅食。我哪是来带孙子的？我自己活成个孙子......”
画面上，刘采凤戏精附体，摔摔打打地做着家务，把对儿媳妇的怨气演绎得淋漓尽致。特别是结尾那个做好辅食后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甩，差点滑落地面的镜头，谁看了都难免心里“咯噔”一下。
“我说的没错吧，晨晨奶奶。你要发达了！”壮壮奶奶发来道贺信息。
刘采凤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百万流量没给她带来半毛钱的收益，反而在评论区收获了一大波骂声。
“不想干就滚，上网蛐蛐儿媳妇算什么？”
“好可怕的婆婆，你真当是帮儿媳妇带孩子吗？那孩子不是你儿子的吗？帮儿子尽义务，为什么要把怨气撒在儿媳妇身上？”
“别给帮忙了，让你孙子改姓，跟儿媳妇姓。”
............
铺天盖地的谩骂，刘采凤看了只想哭。流量来了，可账号怕是要废了吧？
她思虑再三，决定鼓起勇气向冯芸坦白，主动承认错误，总比被发现后再解释要好。
冯芸早就看到婆婆的视频了，只是没说而已。她知道婆婆是为了博眼球而故意夸大其词、渲染情绪，但视频里的描述的确反映了他们的真实生活。
她不禁反思，婆婆在这里带孩子，是否真的如她自己所言的那般心甘情愿？
“小芸，妈做错了，给你道个歉哈。那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怪我听了壮壮奶奶的胡说八道，说婆媳矛盾有流量......我......我真是老糊涂了！”
“没事，我不怪你。评论区那些话，看着不舒服就删了吧。”
“该删的是这个视频，我这就删。”
“删了不可惜吗？好不容易得来的流量，我看热度还在往上走呢。”
“可惜啥？有毒的流量，我不要了！”
“的确有毒。”冯芸翻了翻后台数据，“您看，流失了好多粉丝，虽然也新增了一些，但是流失的都是优质粉丝。”
“这也能看出来？”
“嗯，看性别和年龄组成。网上购物的主力军是25-45岁这个年龄段的女性，您这条视频涨来的都是50岁以上的粉丝。我点进她们的主页看了看，都和您的年纪差不多。你想带货的婴儿辅食周边产品一般是宝妈群体购买。”
“这么说，我的账号要作废了？”
冯芸不置可否，她更关心的是婆婆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刘采凤只得如实相告，挣钱只是为了补贴儿子。冯芸不好评价婆婆的想法是对是错，她无法阻止一个母亲去爱自己的孩子，哪怕这份爱是溺爱。
想起早上接到母亲打来的那通电话，她忍不住感叹，同样是做母亲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五十万，一分不能少，拿不出来就别再喊我‘妈’。”母亲决绝道。
哥哥饭店的升级工程已经开始，家里东拼西凑了十五万定金，尾款和后续投入需要五十万元。母亲将这笔费用摊派到她头上，仿佛那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小半年未联系，母亲张口就是要钱。上次的电话，闭口也是钱字。
钱，钱，钱，父母和子女之间只剩金钱关系了吗？儿女孝顺与否要用钱来体现，父母的爱也要用钱来表达。母亲、婆婆，她们这一代人到底怎么了？
生活中的烦恼，十之八九皆是金钱惹的祸，无论有钱还是没钱。
“除了赚钱，您最想做的是什么？”冯芸问婆婆，曾几何时，她也这样问过自己。
“我......当然是把宇晨带大了。”
“带到多大？他长大后，您想做什么？”
“怎么都得上幼儿园吧......不，还是小学毕业吧，接送总得有人负责。”
“小学毕业，十二年后，那会儿您快七十岁了吧？”
“嗯，七十，我们老家算虚岁。”刘采凤说着，陷入了沉思。七十岁的她能做什么？还有力气赚钱吗？
“人生太短暂。孩子一晃就长大了，父母一晃就老了。当我们老了的时候，再回首过去，发现没有为自己做过一件事情，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冯芸问婆婆，也问自己。
两人一同陷入沉默，各有所思。
“我想当个女强人。”刘采凤说出了心中夙愿。
“您已经是女强人了。”冯芸平静道，对于婆婆的话，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婆婆本就是个心气高、能力强的女人。
“在家里强不算，我想让外面的人也见识到我的本事，就像你以前上班时那样，开个厂子，当老板。”刘采凤眼中闪烁着期待和向往的光芒。
“女企业家？”冯芸笑问。
“对，穿着西装裙，在办公室里数钱。电话响个不停，我接起来，说：‘哎呀，张老板，你要的货马上发过去。’‘李老板，你把上个月的账给我结了吧’......”刘采凤绘声绘色地表演着，她已经完全沉浸到想象中那个女企业家的世界里了。
她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刘采凤不止能做好家务、带好孩子，她的能力还能到达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看着婆婆忘情的演绎，冯芸心中做出一个决定，等时机到了再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