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一艘豪华游轮缓缓滑入西海的浓重夜色。船笛声响,惊起几声海鸟,扑棱棱掠过我头顶。
上船前,我停在一块茶褐色舷窗前。这玻璃是特制的防弹玻璃,倒映着岸上影影绰绰的棕榈树。我拧着脖子,转着圈,别别扭扭地调整自己颈口的黑色领结。
重大会议场合,警察穿警服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我平常习惯了警服,几乎没这么穿过西服这类职业正装,浑身硬邦邦的,处处都不适应。
尤其是脖颈的钻石领结。
但我当然不能摘掉它,因为那是关望星送我的。
并且那不是什么廉价的水钻,而是一颗鹌鹑蛋大的真钻石。
收到这份贵重礼物的瞬间,我惊讶得以为自己抓住了关望星什么把柄,让他放弃廉洁纪律,打算破费贿赂我一回呢。
关望星说,这枚钻石里嵌着一枚微型定位器,能确保我在十二海里范围内都清晰可见。并且,只要敌人不当面砸开这枚钻石,就看不到里面的定位装置。他还亲手为我戴上,称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
此刻,我一个intp捻着钻石,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能砸开,那定位装置一开始是怎么放进去的?难道它是从钻石结晶里慢慢长出来的?
“崽子,跟这儿照镜子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京腔。
舷窗中映出齐朝暮的身影。
“师傅?您来了。”我简短地打招呼。
齐朝暮应了一声。这人身上总有股混不吝的劲儿,即便今日扮作我的贴身顾问,身着戗驳领的黑西装,掐出劲瘦腰线,展现出微微倒三角的漂亮身形,活脱脱一副贵公子打扮。可只要一开口,还是散漫潇洒得要命,像顺着墙根慢悠悠遛鸟笼子的老大爷。
我注意到,师傅胸口亮闪闪的,夹着一只怪模怪样、鎏金点翠的鸟形饰品。
我不可置信地眨眨眼,我能以一名文物侦查刑警的眼光发誓,那种样式源自紫禁城。那都不是稀有不稀有的事儿。那是只要一现世,其他后辈都没得玩的水平。
我不禁感叹,国家让齐朝暮卧底扮演有钱人,也算替国家省了不少经费,毕竟不管是昂贵的定制西装还是稀奇古怪的古董饰品,他浑身的珠光宝气,基本都能从自家搞定。
“太紧了?不舒服?”他指着我的脖颈,玩笑说你这领结怎么戴得跟拴狗绳似的,快过来,让我瞧瞧。
说着,他伸手就要碰我领口。
我下意识往后缩,不用。
“还捂着不让看了?老关送你的什么宝贝疙瘩呀,你就那么喜欢?”齐朝暮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撇撇嘴,说等回头,我送你个更好的。
“怎么还攀比上了?”我学着他的腔调,呛他,说就您那一个胸针,够盘下这半条游轮了。
“嗐,都是家里压箱底的破烂儿。”他低头看看胸针,嘴上不屑,却很受用地笑了笑,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时,旁边有人经过。
感受到周围投来的探询目光,正有一搭没一搭斗嘴的我们俩瞬间入戏。
“领结(定位器)真漂亮。”齐朝暮夸赞一句,问我,“松紧合适(调整好了)吗?”
“嗯,(装置)没问题。”我回答。
“这么漂亮,你也不让我戴戴试试(我想替你带着装置)。”齐朝暮不满道。
“这船上人可都看见我漂亮了(都知道我的身份),哪轮得到你!(你肯定也会受到严密搜身)。你就看个眼馋得了(你只需负责警戒)。”我笑着回答。
“准备好了,就快走吧,发什么癔症呢?”齐朝暮伸腿,玩闹似的勾了勾我的小腿。
我整个人猝然失去平衡,撞向他臂弯:“干嘛!”
我对人的味道不是很敏感。但此刻,我闻到齐朝暮兜里散发出的味道,立刻掩住口鼻,惊恐把他推开:“你,你怎么又拿一瓶醋过来了!”
前段时间在西海十二楼的那场鸿门宴仍历历在目。鱼羡山对我做了些让我很不舒服的事,尤其是最后藏在牛奶里的药,要不是齐朝暮早有准备,用醋帮我解毒,我可能就交代在那儿了。
我确实很感激师傅。
但,这不代表我喜欢吃醋。
更不代表我还会中招。
更不用说齐朝暮竟然打算拿着一瓶醋——参加古董拍卖会?怎么想怎么好笑。我甚至怀疑安保人员真会放他进去吗?
“这次不是醋。”齐朝暮还在狡辩。
“胡扯,你闻闻那么重的气味!”我恼火道。
“这真不是醋,只是闻着像。”齐朝暮执着解释。
可等我们吵吵闹闹走到第一道安检口,安保人员好奇地拿起那一小瓶**,问齐朝暮里面是什么的时候,齐朝暮特别爽快地回答,醋!
安保人员拧开闻了闻,虽表示很不理解,但也没阻拦,查过邀请函便放我们进去了。
“师傅,我真受不了您了。合着您对我就没一句实话?”我彻底无语。
“它确实不是醋。但我在外人面前,只有承认它是醋,才能把它带进来呀。”齐朝暮说。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
“不急。你就瞧好吧。”齐朝暮又开始卖关子,他把那一小瓶“是醋非醋”的玩意儿放回口袋里,看着我恼羞成怒的模样,心情不错地吹了个口哨。
拍卖大厅设在游轮第一层,这里面积很大,到处摆放着高低参差的玻璃柜,里面打着柔光,安放着价值连城的古董文物。它们既像博物馆里一件件琳琅满目的展品,又像万年洞窟里一株株令人惊叹的钟乳石。
本场拍卖会虽声称“山海交融”,但毕竟在西海举办,颇具海洋特色。一半以上的展品柜里摆满了“海捞货”,成摞结盐晶的西班牙银币、被海水泡染的青花瓷罐等具有研究价值的文物,不过放在这种级别的拍卖会上,它们还只是不值钱的边角料。
我慢慢走着,很快发现一尊明代白瓷观音像,瞬间联想起一个走私小链条。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齐朝暮一把拉走,说要算账秋后再算吧,这次参会的人少,如果某物件前停留超过半分钟,会有人记录。待会儿开始拍卖后,你这个目标人物不参与竞价,他们就会起疑。
于是,我们一路走马观花。
还要掐表,保持速度。
绕过一片白花花的宋代官窑,我的余光瞥见前面有一对乾隆粉彩壶,样式很眼熟,便加快了脚步。
没想到,拐弯处迎面撞见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身后还跟着一群穿奥黛、低眉顺眼的越南女人。
为首的花臂男人脖上挂着大金链子,目测不轻。这个财不外露且经济下行的时代,他这种豪横张扬的港片打扮,倒显得格外奇特。
“借过。”他故意用生硬的普通话挑衅我们。我也同时注意到,他胳膊处纹着一只像剪纸春花般的盘圆青龙,这是两广捞偏门之一。
齐朝暮突然用粤语回了句“对唔住”,又说了几句什么黑话,我没听懂。只是师傅话音一落,就顺势把我往身后带。
那人的目光在齐朝暮的胸针上停留了半秒,就露出见鬼似的表情,踉跄着退开两步,赶紧与我们擦肩而过。
“师傅,你又用魔法打败魔法了?”我看着那群人狼狈逃离的背影,又看看齐朝暮的胸针,忍俊不禁。
师傅“嗯”一声,又把胸针重新戴正。
“我们执掌的秩序,就像人体的大动脉一样,那是铁律,不能出错。但各行各业的大小规矩,却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全身,无穷无尽。”齐朝暮说,我们既是秩序的维护者,也是规矩的践行者。
虽然社会上有人对此深恶痛绝,指责这是“黑白通吃”。我倒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