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

哀韋傑三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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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傑三君是一個可愛的人;我第一回見他麵時就這樣想。這一天我正在家裏,聽到敲門的聲音;進來的是一位溫雅的少年。我問他“貴姓”的時候,他將他的姓名寫在紙上給我看;說是蘇甲榮先生介紹他來的。蘇先生是我的同學,他的同鄉,他說前一晚已來找過我了,我不在家;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我們閑談了一會,他說怕耽誤我的時間,就告辭走了。是的,我們隻談了一會兒,而且並沒有什麽重要的話;——我現在已全忘記——但我覺得已懂得他了,我相信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第二回來訪,是在幾天之後。那時新生甄別試驗剛完,他的國文課是被分在錢子泉先生的班上。他來和我說,要轉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說,錢先生的學問,是我素來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麵,因一個人而變動,也不大方便。他應了幾聲,也沒有什麽,就走了。從此他就不曾到我這裏來。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後門口遇見他,他微笑著向我點頭;他本是捧了書及墨盒去上課的,這時卻站住了向我說:“常想到先生那裏,隻是功課太忙了,總想去的。”我說:“你閑時可以到我這裏談談。”我們就點首作別。三院離我住的古月堂似乎很遠,有時想起來,幾乎和前門一樣。所以半年以來,我隻在上課前,下課後幾分鍾裏,偶然遇著他三四次;除上述一次外,都隻匆匆地點頭走過,不曾說一句話。但我常是這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他的同鄉蘇先生,我還是來京時見過一回,半年來不曾再見。我不曾能和他談韋君;我也不曾和別人談韋君,除了錢子泉先生。錢先生有一日告訴我,說韋君總想轉到我班上;錢先生又說:“他知道不能轉時,也很安心的用功了,筆記做得很詳細的。”我說,自然還是在錢先生班上好。以後這件事還談起一兩次。直到三月十九日早,有人誤報了韋君的死信;錢先生站在我屋外的台階上惋惜地說:“他寒假中來和我談。我因他常是憂鬱的樣子,便問他為何這樣;是為了我麽?他說:‘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寬,老是愁煩著。’他說他家裏還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說他弟弟因為家中無錢,已失學了。他又說他曆年在外讀書的錢,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學去做教員弄來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貸來的。他又說,下半年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呢。”但他卻不願平白地受人家的錢;我們隻看他給大學部學生會起草的請改獎金製為借貸製與工讀製的信,便知道他年紀雖輕,做人卻有骨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