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

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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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裏,在暈黃的電燈光下,談到W的小說。

“他還在河南吧?C大學那邊很好吧?”我隨便問著。

“不,他上美國去了。”

“美國?做什麽去?”

“你覺得很奇怪吧?——波定謨約翰郝勃金醫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學的地方!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這回去他很願意吧?”

“不見得願意。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我請他在啟新吃飯;他很不高興的樣子。”

“這又為什麽呢?”

“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來才一年呢。C大學那邊沒有錢吧?”

“不但沒有錢,他們說他是瘋子!”

“瘋子!”

我們默然相對,暫時無話可說。

我想起第一回認識W的名字,是在《新生》雜誌上。那時我在P大學讀書,W也在那裏。我在《新生》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但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心理學的書讀得真多;P大學圖書館裏所有的,他都讀了。文學書他也讀得不少。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我第一次見他的麵,是在P大學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著。有人告訴我,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臉,長頭發和近視眼,這就是W了。以後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記起他這樣一個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的譯文,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不曾放鬆一個字。永遠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裏。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來看我了。他說和P遊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東人;這回來上海,是要上美國去的。我問起哥侖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哲學,與科學方法》雜誌,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誌。但他說裏麵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沒有什麽意思。他說近來各心理學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有幾個人的話有味。他又用鉛筆隨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後麵,寫了《哲學的科學》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說是新書,可以看看。他說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館裏。見他**攤著一本《人生與地理》,隨便拿過來翻著。他說這本小書很著名,很好的。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默然相對了一會,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我就走了。直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