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我們把涼席拖到院子裏,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涼生在院子裏垛起一些碎木頭和濕草,燃起濃濃的煙,借此來熏走蚊子。
他給我打著扇子,自己的額頭倒出現了一層晶瑩的汗,他問我,薑生,今天有人打電話找你了嗎?
我奇怪地看著涼生,點點頭。我說,是啊。一個朋友。
涼生笑,說看不出,我們的薑生也會交朋友了。
我笑,我本來就很多朋友啊,小九啊,金陵啊,還有我們宿舍的人啊,可多了。
說到金陵,我不禁想起,我該給她打個電話了,也不知道她去南京了沒有,玩兒得開不開心,有沒有遇到漂亮的男孩子?
涼生說,我知道,可是北小武說那個人是社會上的,不是我們學校的。我是擔心你遇到壞人。
我吐吐舌頭,說,反正我這麽扁,壞人見了早跑了。
涼生哭笑不得,說,薑生,你那是什麽破理論啊?
我說,哥,不是你想的那樣,那男人手機丟了,問我看到沒有。沒你想的那麽複雜。
小九也一骨碌爬起來跟涼生說,薑生沒騙你,那小公子每天亂花迷眼的,薑生這根豆芽算哪根蔥哪根蒜啊?
涼生說,我隻是問問。
我問涼生,哥,你回來後還沒跟未央聯係吧?小心那妞生氣啊。
涼生用扇子拍拍我的腦袋,說,你每天腦袋裏都在想什麽呢?
我看著涼生笑意盈盈的眼睛,嘴角卻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夢裏,我是前世那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不懂眼淚,不懂心傷。
我也夢到了涼生,夢到他像一個王子一樣,坐在一台鋼琴邊,纖長有型的指尖滑過黑白鍵盤,流水一樣動人的音樂立時傾瀉而下,他微笑著,嘴角一個淡淡的笑渦。鋼琴旁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流雲一樣飄逸生動的青春。我不哭也不難過,嘴角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因為,夢裏,我隻是一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
28 如果生命能在這一刻停駐,我會甘之如飴地享受這份不算美好的美好。
小九問我,薑生,你爸和你媽怎麽會病成這樣?
我看了看院子裏正在推著父親接受陽光的涼生,輕輕地給母親梳理著頭發,異常小心。現在,母親頭上的頭發變得無比的脆弱和敏感。我生怕一用力,它們即將無情地脫落。就如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場突來的礦難一樣無情,改變了涼生,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沒回答小九。我很喜歡這一刻,我、母親、涼生,安靜的院子,還有高大樹木上那些瘋狂尖叫的知了。如果生命能在這一刻停駐,我會甘之如飴地享受這份不算美好的美好。因為這個時刻這裏有我的家,有我最愛的兩個人,我蒼老的母親和我親愛的哥哥。
母親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沉默,變得一言不發?
是啊,破碎掉了的一生,還有什麽語言能使它重新粘合嗎?很多書本和很多言論教我們堅強。我覺得那是狗屁。隻要眼淚不是從自己眼眶裏流出,你就永遠不知道眼淚多麽苦澀。如果魯迅讓他筆下的祥林嫂堅強地活到新社會,我想我會立刻瘋掉。所以,魯迅還是一個很尊重人心的文人,他讓祥林嫂瘋了,死了。
而且,類似於我的母親這樣的人也學不會堅強,此時的我,倒寧願她學會哭泣,也勝於現在的沉默。
很多人可能都想知道,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場礦難是如何平息下來的,那些死難者得到了怎樣的賠償。
11月30日,七煤公司一領導在接受采訪時表示, 1127礦難的主要原因歸咎於井下礦工對規章製度執行不力,勞動者的素質離我們的要求還差很遠。
同樣,十二年前的那場礦難也被歸咎給素質不高的勞動者了。當然,那個礦井的楊姓頭頭也因此在魏家坪這一帶失去了競爭力。從此,魏家坪飛速進入了北小武他爹統治的時代--北叔時代。
小九問我,說,薑生,你別光發呆啊。你說程天佑是怎麽搗鼓到小武的電話的?他怎麽知道找他就能找到你了?
我將母親推到房子裏,衝小九笑了笑,說,因為我是北小武的正牌夫人啊。
小九嗤嗤鼻子,冷笑,說,去你個傻丫頭,少在這*了。薑生,我想在魏家坪四處逛逛,你陪我遛遛。
我爽快地答應了,我問小九,要不要喊上北小武啊?
小九說,不用了,咱倆女人的事,喊上一爺們兒幹嗎?
我最怕小九用“女人”這個詞,她一用,我就感覺自己老了十幾歲,跟那些失水的黃瓜似的。
我跟小九說,魏家坪除了草場很美,天很藍,水很清澈,其實也沒什麽好的地方。
小九笑,說,你還真當魏家坪是旅遊勝地啊,我不過是隨便溜達溜達。哎呀,薑生,你看,那是什麽意思?她指了指一堵牆上的大標語。
“少生孩子多種樹,少養孩子多養豬。”
我看了看也跟著小九笑起來,我說小九,這樣的標語在農村多得是,這個還是很普通的教育人民計劃生育和致富的標語。
吃晚飯的時候,小九把這個自己看到的那個好笑的標語跟涼生和北小武說了,她說,真是變態啊,這個養孩子跟養豬能等同起來嗎?
涼生笑,說,薑生,你帶小九去看什麽不好,怎麽帶她去看那些東西啊。
我說,又不是我要她看的,是她自己看的。
29 我硬生生地將她說的“妒婦”聽成了“**”。
未央的到來,是毫無預兆的。
那天,北小武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裏哭,說,北小武,我要找涼生。
涼生接完電話,眉眼間有很大一片陰雲,久久揮不開。
我小聲地問他,我說,哥,出什麽事了嗎?
涼生看看我,又看看小九,說,未央到縣城了,我得去接她。說完涼生就甩開步子往外走。
我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涼生在清水橋覺察到我的存在,轉過身,很吃驚地看著我,他說,薑生,你怎麽來了?
我看著他清透的眉宇間那片濃濃的陰雲,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終還是說出來了,我說,哥,你是不是不高興啊?
涼生笑笑,我沒有不高興啊。
我突然哭起來,眼淚亮晶晶地掛滿我的睫毛,我說,哥,你是不是怕未央看到咱家這個樣子會瞧不起你,以後會不和你在一起了?哥,我看出你不開心來了。
涼生的鼻子狠命吸了吸,揉了揉我碎碎的頭發,說,傻姑娘,快回家去吧。等哥哥回來。
涼生把未央接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在院門處,一直翹著腳等,直到涼生溫柔明媚的笑容在夜空下出現,我才安靜地坐回屋裏。
北小武熱烈地迎出門去,衝未央來了一個國色天香的笑,說,哎呀,大美女,你怎麽不招呼一聲,就這麽跑來了?
未央淡淡地笑,打量著這座院落,又看看涼生。然後對北小武說,我就是暑假一個人在家特別悶得慌,才來這裏看你們,還是在一起熱鬧。
三個人邊說邊走進門來。
小九說,看到你哥沒,標準的有異性沒人性。
我點點頭,說,對,跟北小武一個德性!說完這話,我突然覺得悲哀,我想,我們仨一起玩兒到大,怎麽到了現在,好像隻有我自己是多餘的?
未央進門後,驚訝地看著小九,說,這個人,我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
小九媚媚地一笑,說,我整天在你們學校裏亂轉悠,你沒見過都難。
可未央還是認真地思索著,說,我感覺不像是學校,可是在哪裏,我確實又一時想不起來。你怎麽來這裏了?
小九笑,說,跟著涼生混吃混喝來了。
未央就笑,跟涼生這樣的窮人還能混出吃喝來,可真不容易啊。
小九顯然不是很喜歡未央,所以語調也有些尖刻起來,涼生怎麽窮了?好歹人家也有一個國色天香的妹妹,賣了也值幾個銀子吧?
我聽前半句時真開心,一聽後半句,心裏就特別不是滋味,所以,小九說完話,我連忙小聲補充一句,我說,我哥不會把我賣了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九跟我說,薑生,你看到沒有,未央進門後就一句話沒跟你說,為什麽呢?答案就是,這小娘們兒分明將你當成了假想敵。
我瞪大眼睛看著小九,我說,什麽叫假想敵啊?
小九踢踢拖鞋,說,薑生,你就是一頭豬,就是她把你想象成跟她競爭涼生的情敵唄。
看到我的臉突然紅成一片,小九就笑,說,薑生,你臉紅什麽?該臉紅的是那妞,那妞估計把全天下女人都幻想成自己的假想敵,一個十足的妒婦。
小九這次的普通話有些不夠純熟,我硬生生地將她說的“妒婦”聽成了“**”,很吃驚而又敬佩地看著小九,剛想開口問問小九,這個你是怎麽看出來的?才發現自己聽錯了。所以臉不由得更紅了。北小武說得對,薑生開始長大了。
小九看著我的臉莫名地紅了又紅,說,薑生,你怎麽聽什麽都臉紅?
不等我回答,就聽未央在一邊埋怨。我和小九偷偷跑過去聽,她對涼生說,你看,三塊九毛錢的牙刷就是沒有六塊五毛錢的好用,我的牙齦都出血了。
涼生解釋,你也看到了,那個超市裏這種是最貴的了。如果你想把這裏和你們省城比的話,你現在回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