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小武進門時,涼生說了一聲,對不起。
北小武笑笑,說,我確實沒想到,我媽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說完,竟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滿臉。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中午了,涼生看我醒來,高興得傻笑,跟吃了耗子藥似的。
我說,哥,我怎麽這麽餓啊?
涼生連忙給我端來麵條,說,來,我喂你吧。然後一口一口看我吃下,臉上一直跟抽筋似的笑。
我問他,未央呢?
他說,一大早讓北小武送回家了。他想了想又說,你知道,未央的姐姐叫什麽嗎?
我搖搖頭,狐疑地看著涼生。
涼生笑了笑,說,算了,等你好了,我再給你講這件事情吧,以你現在的智商聽也聽不懂。說完,他吹了吹碗裏的麵條,繼續喂我。
也非常奇怪,那時候,我竟然沒有刨根尋底的興趣。
涼生說,薑生,等你好些了,我想和北小武去打一個月的工,我們不能事事依靠著北叔叔,你說是吧?
我點點頭,其實,我在想,我也該去找份適合自己的工作,賺點錢,賠程天佑小公子一款手機,免得惹來一身臊氣。
隻是,程天佑跟寧信是什麽關係呢?戀人?情人?小蜜與大款?富姐與小白臉……我越想越好奇。隻是問小九的時候,她一臉不屑,說,關於小公子的事,你還是少知道一些的好。再說了,姐姐我又不是江湖百曉生,怎麽可能知道呢?
我養病的日子裏,竟然很少笑,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北小武跟涼生說,八成你這個傻妹妹燒傻了,失去笑神經了。
所以他們開始極盡可能地逗我笑,北小武做出各種各樣的怪樣子,我竟然連笑的衝動都沒有。
北小武說,薑生,你還記得嗎?當時你抱著小咪去上課,咱老師說,摩擦這隻貓的毛皮,可以產生電。你還記得咱班有個傻瓜怎麽說的嗎?
我搖搖頭。
北小武就哈哈大笑,那傻瓜說,老師,那發電廠得養多少貓啊?哈哈哈哈哈,好笑不?
我搖搖頭。
涼生說,北小武,你好像忘了給薑生補充上那個傻瓜的名字吧?
北小武很不樂意地看著涼生,跟我說,當然了,當時那個傻瓜也就是我。
我笑了一下,說,我好像記起來了。
小九把北小武拖到一邊去,說,薑生,姐姐給你講個笑話聽,你一定要笑啊,我這輩子可就指著這個笑話活著的,說完,她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大象正在森林裏準備抽大麻,突然過來一隻兔子。
兔子說:大象啊大象,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氣多好啊,幹嗎抽那個害人的玩意兒啊?跟著我一起在森林裏奔跑吧!
大象想:兔子說得有道理,於是扔了手裏的大麻和兔子一起奔跑了起來!
他們跑著跑著,看見老虎準備吸食*。
兔子又說:老虎啊老虎,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氣多好啊,幹嗎抽那個害人的玩意兒啊?跟著我一起在森林裏奔跑吧!
於是大象、老虎跟著兔子在森林裏跑了起來。它們跑著跑著,看見獅子正準備注射嗎啡。
兔子又說:獅子啊獅子,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氣多好啊,幹嗎抽注射那個害人的玩意兒啊?跟這我一起在森林裏奔跑吧!
獅子想了想,放下手裏的毒品,走到了兔子麵前,二話沒說給了兔子幾拳,打得兔子眼冒金星,倒在了地上。獅子又拿起毒品繼續注射。
大象和老虎就納悶啊,問獅子,人家兔子是為你好啊,你可以不聽兔子的話,可是你幹嗎打人家兔子啊?
獅子輕蔑地一笑說:你們兩個傻瓜 ,這王八蛋每次吃完*都帶著我在森林裏跟傻子一樣瞎跑!
小九說完了也自顧自地笑起來,我也笑了一下,如果放在以前,我的嘴肯定笑得跟臉盆那麽大。
突然,北小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麽深情地看著我,說:薑生,我愛你。
小九愣了。
涼生愣了。
我也愣了。
然後我就大笑起來,笑得特別暢快,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指著北小武罵,我說,太好笑了,太好笑了,這是我能想到的世界上第二好笑的笑話。
北小武也笑了,他跟涼生說,你看,薑生不發傻了,薑生好了。
小九扶我去上廁所,她突然問我,薑生,什麽是世界上第一大笑話,你知道嗎?
我的眼睛突然酸澀,我永遠沒法告訴別人,世界上第一大笑話就是,薑生告訴涼生,我,愛,你。
小九眼睛也那麽迷茫著,涔涔著淚光,她說,薑生,你知道嗎?對於我來說,世界上最大的笑話,就是北小武說,小九,我愛你!
她清秀迷幻的臉仰望著天空,說,薑生,你知道嗎?這個暑假,我為什麽來魏家坪?我想要一份回憶,單純的關於我的,關於北小武的。
然後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因為,我很快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32 水煮麵,是你疼我的一種方式。
那天夜裏,我沒有睡,滿腦子都是小九的眼睛,那麽迷茫,涔涔著淚光。很久以來,對小九,從抵觸到接受,從接受到喜歡。她是那樣無賴地活著,沒心沒肺地笑啊,哭啊,飆車啊,滿口髒話啊。其實,我很想告訴小九,你這個樣子,你媽見了會難過的。可是小九告訴過我,她沒有母親,她六歲時,媽媽就死了。說這話的時候,小九叼著煙,煙霧繚繞著她白皙的皮膚,上麵泛著幾粒小雀斑,精致而可愛。
小九翻了一個身,她說,薑生,你睡了沒?
我說,沒。小九,我想起你白天說的話,心裏就堵得慌,就睡不著。小九,你別走好嗎?
小九說,薑生,你是個傻丫頭,快睡覺吧,要不明天咱就沒精力到魏家坪的草地上作威作福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涼生正在給父親洗臉,晶瑩的水珠在他細長的手指中閃著光,鑽石一樣。不知道他跟父親說了什麽,父親咧著嘴不停地笑,臉上的皺紋刀刻一樣。
我一邊看,一邊用涼生給我買的新牙刷刷牙,長了這麽大,還真沒用過這麽貴的牙刷。所以,我不停地刷啊刷啊刷,牙膏的藥香彌漫在清晨的陽光中,嘴巴裏堆著滿滿的泡沫,我衝涼生笑,感覺眉毛和眼睛都飛起來了一樣。
涼生給父親擦幹臉,然後很小心地在他下巴上塗滿泡沫,小心翼翼地給他刮胡子。他看了看我,說,薑生,你看你,把自己弄得跟隻小貓似的。然後,停下手,看看父親,又看看我,笑,爸,你看你和薑生,一隻大花貓,一隻小花貓,真不愧是父女倆啊。
父親偷偷看我,笨笨地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
這麽多年來,我幾乎不喊他,更不跟他搭腔。
小時候,他在我心裏埋下了陌生和仇恨的種子,到現在,終是疏離。
可是,為什麽此刻,我看著他滿臉滄桑滿臉落寞的樣子,鼻子會酸。
如果,如果當年,他也像寵溺涼生一樣寵溺我,哪怕是小時候多牽一次我的小手,多給我一個微笑,多給我一次溫暖的懷抱,那麽現在,我也會像涼生一樣,膩在他身旁,像天下所有父親膝下嬌憨的小女兒那樣,喊他爸爸,對他撒嬌,看歲月在他臉上刀刻一般的滄桑。那麽今天給他下巴塗上泡沫的是我,而拿著刀小心翼翼剃下他胡須的也是我。
可是,那時,他並沒多給過我一個微笑,多給過我一次擁抱。所以,我隻能酸著鼻子刷牙,然後讓那些牙膏的泡沫被風吹散,如同我薄涼的童年一樣。我衝父親尷尬一笑,急忙地漱口,轉身回屋。
我和小九躺在魏家坪的草地上,不遠處有一幫小孩在一起玩兒,他們就像剛從土裏鑽出來似的,灰著小臉蛋,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泥巴和小樹葉。他們玩兒著我們曾經玩兒過的遊戲,單著腿跳,相互對撞,然後倒在一起,有咧嘴哭的,也有咧嘴笑的。
我隨手拔了一朵苦菜花別在小九頭發上。雲彩懶洋洋地從天空飄過,很久以前,我和涼生還有北小武他們,也像這幫孩子似的在這片草場上廝混。那時候,涼生取代了北小武成了魏家坪最斯文的小霸王。那時的他,有著最光潔白皙的皮膚,像個瓷娃娃一樣,在魏家坪的草場上飛跑,汗流浹背。
我指著那些小孩對小九說,小九,我和涼生就是這麽長大的。還有北小武,他曾經是這個草場上的霸王,直到涼生來到這裏。
小九就笑,她說,薑生,你知道嗎?看著這些小孩子,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北小武,盡管我認識他沒有你久,但是,我真感覺自己是從他生命裏完整走過一般。
小九這麽一說,我不僅相信了她以前說的話,她說她也差一點兒成了詩人。
我說,是啊,看著這些孩子,我仿佛還能聽到北小武他媽喊她吃飯時的情景呢。我和涼生就沒這麽幸福了,因為我們早已經回家煮飯去了。
我第一次煮飯的時候踩著板凳,那一天,涼生去縣裏參加紅領巾競賽,沒有回來,所以我隻好踩著小板凳往鍋裏添水煮飯,可是我卻踩偏了,一頭栽到門上,頭上腫起一個好大的包,而且還星星點點地滲著血。母親從地裏回來的時候嚇壞了,一直抱著我哭,給我用鍋灰塗抹我的傷口止血。可是我卻沒哭,隻是扁著嘴,眼睛直溜溜地望著門外。我在等涼生,他答應我的,要給我買麥芽糖回來吃。那時,我們管麥芽糖叫大麥芽子,拇指肚大小的糖粒,一毛錢十塊,如果和老板熟悉的話,他會給你多加一塊。這種糖的香甜我一直記得,它從涼生的指端一直甜到我的舌尖,再到心裏。涼生每一次買五塊,一粒一粒地給我填到嘴裏,微笑著看我吃。他從來不吃,因為不舍得。吃完後,我意猶未盡,總會像隻小貓一樣再*吸他手指上殘留的甜味。涼生就看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