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巨变

第五章 禁宫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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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数日,新罗国遣使进贡,使者抵达神都。新罗即是后人所称高丽,高宗年间高句丽灭亡后,新罗取而代之,仍为大唐属国,因其气候寒冷,所产人参、貂皮皆为上乘,每岁来朝,一应贡品具是丰厚。

武皇于上阳宫设宴款待,诏令百官携家眷赴宴,各府女眷按品级装扮入宫。

刚过晌午,狄府门前早已预备车马,狄春为狄仁杰穿好朝服,咕噜道:“老爷,新罗国每年入贡,皇上都不曾大肆招待,今年怎地变了,不光齐聚百官,还要各府女眷同往?这么多夫人小姐,可有得麻烦。”

狄仁杰呵呵一笑,轻捋长髯道:“你懂甚么。早些年高句丽新亡,新罗兵伐攻占,动荡不安,入贡大周,不过求得庇护。而今新罗平定裂土,日渐繁荣,与先前安危难测,岂可同日而语?”

狄春憨笑道:“小的哪懂这么多,是怕一不留神,伺候的不好,回头娘亲那里又要挨骂!”

狄仁杰朗声大笑:“你这小厮,若不想着偷懒,岂会会担心这些?快去看看都准备的如何了,虽说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入宫,须防临时生变。”

狄春应一声是,快步跑出。

酉时三刻,上阳宫集仙殿灯火通明,文武百官分列就坐,等候皇帝驾临。集仙殿又称迎仙宫,皇帝常与二张在此饮酒作乐,数十年后唐玄宗李隆基将之更名“集贤殿”,此时仍是壮丽恢弘,朱梁金柱,纹石作坛①,壁饰彩画。

皇帝虽然厚待新罗使节,选在集仙殿为其接风,也是为彰显大周富庶繁荣,国力强盛,以免新罗得意自大。

眼见皇帝一时半刻不得到场,狄仁杰落座之后,身旁张柬之悄声问道:“怀英兄可知,下月清明,往祭宗庙之事,如何安排么?”

狄仁杰微一摇头,低声道:“还未可知。”

张柬之朝武三思扫了一眼,冷嗤道:“宫中都道陛下近来精力不济,有意另择人选代为祭祖。此事不过臣下猜测,难知真假,有人却已耐不住性子,打算求皇帝令他为首代进,率百官祭扫宗庙。怀英兄以为,当真如此,皇帝可会答应?”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幽幽一笑:“陛下春秋虽高,却是子孙俱全,祭祀宗庙之事非同儿戏,以侄代子,不伦不类,皇帝怎会不知?梁王若真向皇帝提起此事,定会招致重责,他虽是无谋匹夫,也不会明知无望还要自取其辱,唯有在心中想想罢了。”

张柬之会心一笑,点头道:“兄长所言甚是,太子近来勤于政务,朝野上下颇多赞誉,即使皇帝真个不往,也必是太子为首。大势所趋,不容武三思不服。”

狄仁杰点点头,不经意间,却见张易之、张昌宗与武三思交谈甚欢,狄公心中一动,耳听内侍一声高呼,皇帝已到了集仙殿,于是起身迎驾。

一番君臣礼节,皇帝与百官把盏,新罗使节献礼谢恩,歌舞酒宴摆上,皇帝令众人不必拘礼,尽兴痛饮,不少大臣便随意起来,殿中登时大起笑乐之声。李元芳小酌两口,停杯不饮,属下军官都知他不喜饮酒,也不多敬,沈(悲剧)昌明却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的极为畅快。

王海申瞧着众将把沈(悲剧)昌明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禁暗暗好笑,悄声对李元芳道:“都道酒能消愁,我看沈将军近来愁绪颇多啊!”

李元芳淡淡一笑,颔首道:“今日既不当值,许是他们诸位都想一醉方休罢。”

王海申笑道:“暴饮伤身,我也适可而止,一会儿还得换班,免得酒后误事。”说着喝干杯中酒水,坐观好戏。

李元芳默然端坐,转头去看女眷席上,见如燕坐在狄夫人身边,酒杯被远远收去,狄夫人正小心交代,想必是不许她饮酒,只捡些清淡菜肴来吃。

众人兴致正高,一时半刻不得散席,如燕朝殿外望了一眼,悄悄对狄夫人道:“婶娘,这大殿里有些闷热,我想出去透透气。”

狄夫人看她双颊酡红,点头道:“快去快回,小心些,外头风大,可别再着凉。”

如燕笑着应了,不动声色地离席起身,走到殿外,四下一望,各处张灯,于是转身向着九洲池漫步而去。

九洲池隋代始建,引山谷之水灌入其中,池状曲折,如东海九洲,故有此名。清人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载其“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池之洲,殿曰瑶光,隋造。亭曰琉璃,隋造,在瑶光殿南。”

此时不过初更,星光闪耀,九洲池夜色拦遮,唯有远处湖心小洲之上,瑶光殿檐头灯火隐约,好似萤火浮于水面,与天上星辰相映成趣。

如燕独立水边,仰头瞻星,如棋罗布,低头再看水中,只一两点微光倒影,心中若有所思。夜风颇有凉意,池边假山堆簇,重叠起伏,如燕轻轻一探袖口,重影短剑触手生凉,回身遥望集仙殿,笑语欢声,依稀可闻。

吧嗒一声,松枝上落下一颗旧年的松球,如燕背对假山,默然伫立,一手轻轻扶住松树,耳听风声骤起,继而颈后微微一凉,有人低声在她耳边道:“别出声,跟我来!”

如燕清眸一垂,已听出此人声音,当下便不做声,慢慢退步,到了假山之后。九洲池附近守卫虽多,却是零星散布,大都在宫殿之旁,是以假山池沼并无千牛卫把守,只不时有小队侍卫巡逻经过。

如燕背抵山石,黑暗中仍能看清面前之人,眉目藏邪,唇含狞笑,正是已经消失多日的元成。

“怎么样,”元成贴近她身前,悠悠笑道,“没想到,我竟敢在宫里对你下手罢?”

如燕点头道:“你还真走了一步险棋。”

元成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今身处宫中,虽然凶险,却也收效!我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杀了你,不会有人发现。况且能在这皇宫之中杀人之后全身而退,必定是绝顶高手,我元成在江湖中籍籍无名,谁会想到是我所为?”

如燕冷冷道:“是张易之带你进宫罢?”

元成一怔:“你怎么知道?”

如燕道:“你会突然来到神都,想必也是张易之请你来的。”

元成冷笑道:“你很聪明。的确是张易之请我来洛阳,若我得手,还能拿到一笔巨款。不妨告诉你……张易之出手,可是极为阔绰。”

话音刚落,一缕火光映进假山,正是巡逻的千牛卫经过。元成听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渐远,忽地冷冷一笑:“本来我是要找李元芳,并不想杀你,可如今……你若是死在这里,除了李元芳,只怕枭延也会痛不欲生罢?”

如燕心中一惊,暗道他怎会知道此事?心中忐忑,掌心顿时冷汗津津。

元成见她眼中大有慌乱之色,愈发笃定心中猜测,冷嗤道:“想不到,你这个女人还真有能耐,连天下第一高手都为你神魂颠倒,不惜重出江湖!哼,虽然江湖上都道樊益盛寻衅被杀,自取死路,可实际上……他是为了你罢!五年前,我就险些栽在他手里。”说到这里,忽然一把扯开自己领口,露出左边肩臂,星光微弱,仍能看到一条两尺余长的疤痕围绕他颈间,狰狞可怖。

如燕不禁吸口冷气,这等伤口足以致命。

“这只不过是一截被他震断的剑刃,轻轻划了一下,却让我昏迷了两个月,足足做了一年废人。”元成拢上领口,恨恨道,“这一箭之仇,我绝不会忘!”

如燕心中一沉,双手紧握,抿唇不语。元成将软剑向她颈边慢慢一推,冷声道:“没想到除了李元芳,竟能连他也一并解决,女人果真都是祸水。你就乖乖认命罢!”

如燕微微蹙眉,低声道:“这附近侍卫足有二三百人,就算你杀了我,我只需一声轻喊,你一样走不出上阳宫。”

元成哼了一声:“如今你武功全失,已是废人,大不了,你我同归于尽!”说着一把扣住她肩头,狞笑道,“如你所说,这上阳宫少说也有数千禁军,我若在这些人面前将你扒个精光,那又怎样?!”

如燕浑身一震,眼中杀意大起,忽地冷冷道:“既然宫中守卫如此森严,你又怎知定能有机会杀我?”

元成一怔,他的确不曾想过此节,如燕又道:“我既然知道你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下手,还要独自一人走到这里,你何不想一想缘由?”

元成被她问得一怔,但见黑暗之中,忽地亮起两道寒光,迎面挥来,叮的一声,元成手中软剑立时齐根而断,只余剑柄在手,他慌忙向后疾退,如燕踏前一步,手中短剑斜斫他脖颈,元成侧头避让,身旁山石棱角被短剑削下一块。

两人在狭窄假山石间一进一退,元成措手不及,左闪右避,见这短剑如此厉害,方知如燕早有准备,故意引他现身,此刻兵刃既失,行藏已露,若是禁宫守卫发觉,一起赶到,只怕自己当真难再走出上阳宫一步。

想到此处,略一分神,手上应接不暇,但觉胸口微凉,不禁惊呼一声,猛退一步撞上假山,背后胸前均感剧痛,低头一看,前襟上一道短浅伤口正淋淋沥沥沁出鲜血。

附近千牛卫听得喊声,纷纷呼喝赶来,元成慌忙飞身逃窜,如燕随后追赶,两人直奔临波阁去。

①坛,本意为土筑高台,此处指大殿殿基是石砌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