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烽煙

第六十一章 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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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兩翼潰滅的惡報後,阿勒巴兒汗立刻斷絕的求勝的妄念,撥轉馬頭引著殘兵向來路敗逃而去。當遭遇迎頭劫殺的脫忽察兒隊時,他不敢戀戰,奮死衝突,方才脫得殘生,狼狽逃入撒麻兒罕城中。脫忽察兒隊乘機斬斷了吊橋的懸索,將城壕前的障礙物掃蕩一空。他留下部分士兵據守,以防城內出兵破壞,然後會同博兒術和赤老溫軍,完成對康裏騎兵的合圍。

發覺身陷重圍康裏騎兵們從豬突猛進的勝勢刹那間跌入四麵楚歌的絕境。這巨大心理落差使他們陷入了短暫的混亂之中。但是,正如同蠟燭的火光在熄滅前總要閃耀一下,在激發了潛藏於心中的突厥遺族的野性血脈後,在戰象部隊的強力輔助下,他們恢複了鎮靜,在撒兒西黑汗那業已喊得沙啞的嗓音指揮下,與蒙古軍展開了決死拚殺。

戰象在此時展現出強勁的戰力,所到之處,蒙古騎兵的悍勇隻能化做無謂的血煙和砂塵。這種超越常識性的力量雖然不足以突破包圍,卻不斷地造成殺傷,使得蒙古軍雖穩占上風,卻始終無法化勝勢為勝局。這種膠著的態勢直到察合台帶領的弩炮部隊趕來後,才得以打破。

看到蒙古軍突然全線後撤,撒兒西黑汗的心中卻湧出了不祥的預感。隨即,這種預感就在從天而降的火箭之中得到了驗證。同時落下的不僅僅是火箭,還要引發可怕爆炸的火藥箭以及粗如長矛的巨矢。這種巨矢在強力機括的催動下發揮出恐怖的威力,鋼鐵的甲胄在其麵前化做薄紙,往往一矢發出,可以連續洞穿幾個人的身體,造成恐怖的死亡氤氳。

那些火藥箭則不停的落入戰象群中,不斷的爆炸、燃燒。基於對火的畏懼和身體不斷遭到痛苦的打擊,戰象們畏懼了,開始違逆著禦者的命令向後倒退,進而開始瘋狂的逃竄起來。它們所逃竄的方向隻有背後,於是原來那些倚它們為屏障的康裏騎兵們開始品嚐到適才蒙古軍所遭受的打擊。他們的命運甚至比蒙古軍更為悲慘,因為做為包圍者的蒙古軍至少還有退卻的餘地,而此時的康裏人根本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當戰象們踐踏著自己人的屍體衝向包圍圈的時候,蒙古軍立刻讓開了缺口,讓這群瘋狂的野獸逃出。看到包圍圈被打開了,康裏人的鬥誌瞬間瓦解了。他們在撒兒西黑汗的帶領下跟在戰象的背後,打算逃回撒麻兒罕。然而,這正是蒙古人等待已久的打擊時機。草原民族在常年狩獵生涯中所形成的攻擊戰法此刻盡展無疑。

一場鏖戰,使得康裏人早已人困馬乏,遍體鱗傷,尤其是足以支撐其精神的戰意消弭後,他們已經從一支軍隊變成了失魂落魄的逃亡者。更準確的說,他們在蒙古軍的眼中不過是一群任其殺戮的獵物。戰場的基調從相持不下轉而一變為一邊倒地潰敗與追擊!

蒼狼的野性盡展無疑:追擊著、撕咬著、屠戮著、襲擊著。康裏人隻覺得左麵、右麵、後麵都是敵人,除了前方再無遁逃之路。然而,無論他們怎樣奮力奔跑,也無法擺脫這些無情獵人的捕殺。他們甚至真的忘卻了自己的人類身份,將自己當作了自林中受傷奔突的野獸。無力逃避卻又被驅趕著必須奔跑。

"真主啊,拯救我們吧!"

許多人仰天呼叫,天空卻沉默無語。太陽的顏色愈發鮮紅,仿佛也被染上了血腥的顏色。投注在地麵的光線同樣有著血一般的熾烈,令觀者的心房收縮、顫栗。

此時的撒兒西黑汗已經完全放棄了身為主將的職責,他的心在恐懼的海洋中顛簸不定,視線扭曲模糊。直到他望見撒麻兒罕的城頭,才感到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

可惜,他的一口長氣還未來得及吐出,就被猛然響起的號角聲所截斷。前麵的戰象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代之而出現的是一支如同從天而降的蒙古軍。鐵蹄踏踏,如狂飆席卷而來。

合圍再度形成!這一次,對於氣勢衰竭已至極點的康裏軍而言,不諦於一場沒頂之災。失去戰意與勇氣的人們如同失去了蓬纜的舟楫,在暴風驟雨般的箭簇打擊下飄搖顛簸,幾乎沒有絲毫的掙紮之力。大麵積的死亡,大範圍的倒斃……

當撒兒西黑汗被第五枝箭簇射中後,他的人再也坐不穩鞍鞽了。但是,他還是奮力支撐著。眼前除了鮮血,還是鮮血,刺目的紅色主宰了視線,也主宰了頭腦。倏然,他的眼前現出一片黑影,那黑影飛速的撲來,同時將一股陰冷冰寒的氣息籠罩了他的全身。

他震驚著,想要躲閃,卻已無力。隻能任自己與黑影相撞。在黑影穿透他的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張可怕的骷髏麵孔……那麵孔分明在獰笑!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輕了起來。隨即發現自己在空中飛。他的視線落向地麵,那裏正有一具屍體翻身落馬。在被丟上一輛黑色戰場的同時,他失去了知覺。也正是在失去知覺的瞬間,他意識到落馬的正是自己的屍體,被擄獲的就是自己的靈魂,那麽擄獲者就是……

這一場惡戰在晌午時分宣告結束。總計五萬名撒麻兒罕守軍被永遠的留在了這片土地之上。他們的血染紅了綠洲,也驚駭了城內的幸存者。所有的抵抗之心在瞬間瓦解殆盡,士氣前所未有的低糜。他們知道,城牆和城門遲早將被攻破。他們還驚恐地看到,蒙古騎兵正驅趕數以萬計的同胞運送土石和樹木,填塞護城河,護城河很快就將被填平。

在動搖的將領們的勸說下,脫海汗決定投降。他們覺得,自己是突厥人,與蒙古人同種,必會被蒙古人以同胞對待。他們派出城內的法官和教長,向征服者請降,得到了成吉思汗的接待。次日,議和成立,撒麻兒罕的城門終於在蒙古軍的麵前敞開了臣服之門。

隻有一千名死硬派退守內城,誓死不降。蒙古軍衝入城中,將投降者全部驅趕出城,隨即以切斷水源,縱火焚燒的戰術將他們全部消滅。在這一場惡戰隻,撒麻兒罕全城被焚毀大半,包括著名的大清真寺也同樣毀於兵燹之中。然而,這一切隻是一個開始。

當紀元1220年三月十七日,成吉思汗通過名為"祈禱門"的西北門進入撒馬爾罕城後,立刻下令拆除城牆,並將全城的財富掠奪一空。然後,成吉思汗下令處死了以脫海汗為首的全部降兵。他不能容忍背叛,哪怕是這些突厥人與蒙古有著怎樣相近的血緣。正是這些授命守城者,他們為了一己的性命而出賣了整個城市,他們沒有生存的理由。

連續七天的惡戰中,全城的居民死亡慘重,城市遭到了徹底的破壞。那個焚燒之夜對於成吉思汗本人來說,則更近乎一場惡夢。黃澄澄的火舌吞吐著殿堂樓宇,烤焦了整個漆黑的夜空。垂死的慘呼和哀號通宵達旦的震撼著四野。直到天色發白,成吉思汗來到羈押著幸存者們的城外曠野之中,這裏還留存著五萬多名老幼婦孺,三萬名工匠和三萬壯丁已經被征發起來,編入了蒙古軍中。

成吉思汗騎馬穿過東一堆、西一群,相互簇擁著以抵禦早春寒風的難民,直接來到那些已經恢複了理性,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的大象們。那些禦者也已經從象背上的鐵箱子裏麵爬出來投降了。因為覺得隻有他們才能管束這些龐然大物,蒙古軍暫時沒有殺死他們。

"大象吃什麽?"成吉思汗問禦者。

"啟稟大汗,它們吃草、水果和樹葉。"

"都燒焦了,附近沒有了。"

成吉思汗喃喃道。一邊說,還伸出手去撫摩著象的粗糙皮膚。

"它們無罪,不能死。"他轉身對負責看守幸存者的脫忽察兒道,"都放掉吧。讓它們自己去自然裏尋找食物,以後也不要再捕捉它們了。"

說完這話,他就轉回去找兩名新推舉出來負責管理城市的達魯花赤——哈惕木勒克和阿迷的.布祖兒格(1),命令他們向全城征收總數為二十萬第納爾的贖金。再之後,他就離開了這座看上去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廢墟。當然,他沒有忘記派出術赤、察合台和窩闊台率領五萬大軍和更多的扯裏克北上,去征服花剌子模故地——玉龍傑赤。他自己則繼續南征,向呼羅珊的腹地進發。

"術赤和察合台究竟在幹什麽?半年之中竟然不能完全攻克敵城!"

成吉思汗發出了憤怒的咆哮。誠然,他的憤怒所指向的並非是跪在麵前剛剛奏上關於玉龍傑赤軍報的龍琨,而是自己那兩個身為攻城指揮官的兒子——術赤與察合台先後派人傳來的匯報。雙方匯報的內容截然不同,彼此攻訐的口調更是激烈無比,而這一切歸根結底隻說明了一件事實——玉龍傑赤城至今還有一半掌握在花剌子模軍的手中。這才是點燃成吉思汗那一腔怒火的真正火種,龍琨隻不過是很倒黴的引他們入帳參謁而遭到無妄之災的波及。

原本在成吉思汗看來,已經積累了豐富攻堅經驗的三個兒子有足夠的實力來拿下花剌子模的舊都。當年伐金之時,三子還是初出戰場的新人時,就能率領大軍縱橫於華北,攻下了象太原那樣的堅城,如今他們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大將,身邊還配置了象博兒術、脫侖扯必兒這樣的功勳宿將,以及五萬名精銳的蒙古軍和不計其數的扯裏克做為肉盾。即使是麵對玉龍傑赤這樣的大城市,也是可以戰而勝之的。然則,事情的發展卻與願望背道而馳,因之而引發怒火也是當然的。

"術赤和察合台因何又在爭吵?窩闊台又在做什麽?為何坐視術赤和察合台的爭吵而毫無做為?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在他發出這一連串質問地時候,已經是撒麻兒罕落城的半年後,冬天將至。

這半年之中,成吉思汗命失乞忽都忽帶領著耶律楚材、耶律阿海、鎮海等人開始整頓被兵燹所殘破的河中諸城邑。與戰時不同,他嚴禁部隊對業已被征服或降伏的城市繼承燒殺搶掠。這些以殺人為已任,將掠奪婦女和財帛當作家常便飯,宛若惡魔附體般的蒙古軍,也漸漸恢複了人之常態。隨著春意漸深,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青草萌發,城市的廢墟上又奇跡般地出現了人煙,那些不知是從哪裏匯集起來的居民們開始修複與重建他們的生活,包括那些被惡夢般的殺戮與迫害而凋弊的人心也重獲新生。人類就是如此奇妙,在每一次破壞之中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可是一旦被複蘇之風吹過後,卻又如野草般強韌而又迅速地繁衍茂盛起來。與這種繁衍茂盛相比,屠殺的威力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在楚材和馬合木的建議下,成吉思汗開始在河中各城邑中建立起係統的達魯花赤製度,即在蒙古征服者的監督下,從當地人之中選拔執政官,管理這些新居民。此外,在治安稍顯薄弱之處,還派駐了軍隊。城邑之間的街道也經過了重新整備與拓寬,在放便軍隊調動的同時,也利於商隊的往來。那些跟從在蒙古軍背後大量湧入花剌子模的畏兀兒商人們主動要求承擔起這項工程的修築費用,同時也將包括糧食、布匹、耕牛、種子等等大量的商品運入河中,為新居民們度過重建後的第一個荒年提供了相當的生活保證。無錢購買的人則正好以付出勞力修路來換取。總之,在蒙古征服後的第一個冬天裏,各個城邑內因凍餓而死的人居然比花剌子模算端時代還要少上許多。且因為趕上了農時,河中地區在來年的秋天贏得了少有的好收成。

早在伐金之前,成吉思汗就已敏銳地意識到交通安全的重要性,驛站製度在河中也開始廣泛普及起來。而這個製度將在此後長久的一段歲月內隨著征服者們的鐵蹄一路向西延伸,最終成為一樁改變世界曆史走向的偉大的文明之路。可以說,這位目不識丁的蠻族領袖正在有意與無意間繼承了前代東西方各大文明帝國的事業,並且做得比任何一位文明國家的帝王都更為恢宏,更加成功。

這就是成吉思汗在整個夏天與秋天中所做的一切。這些政務幾乎完全占據了他的時間。

向南追擊摩訶末的者別與速不台軍捷報頻傳,相繼令巴裏黑、尼沙不兒、哈馬丹(2)等城降伏,攻克剌夷(3)、圖斯(4)、達木罕(5)、西模娘(6),摧毀可疾雲(7),目前正在橫掃伊剌克阿隻迷地區,追尋著摩訶末算端的蹤跡。他們滅城無數,殺敵無算,踏出一條以敵人的屍骨與鮮血鋪就的道路。就連他們派回來報告戰況的使者都如地獄鬼使般,全身散發著血腥味道,與經過春夏兩季休養後漸複生機的河中地區的景象頗為格格不入。也正是因為這兩路人馬截然不同的戰果相對比所體現出來的巨大反差,才引發了成吉思汗的憤怒。不過,他本人最近的心情也確實不佳。

忽闌病倒了,病情相當嚴重。長時間的行軍以及異域生活嚴重地損害了她的健康。自從攻入花剌子模後,二人便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在一起了,直到撒麻兒罕戰後,成吉思汗才有閑暇來看望她,卻在一見之下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帳幕。在半年多的功夫裏,眼前的忽闌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出征時的她,有如珠玉般爍爍其華,光鮮豐潤;而今卻已形銷骨立,枯槁不堪。唯有肌膚還保持著如石臘般凝滯的光澤,一雙眼睛依舊清明如水,冷峻若冰。也就是憑借著這熟悉的目光,成吉思汗才確認是忽闌,而非旁人在冒名頂替。他向楚材詢問病情,得到的答案是——"水土不服,勞碌過度"這八個字。

"你要多休息。"成吉思汗勸說忽闌,"下麵的行軍你就不必參加了,就留在撒麻兒幹養病。我將耶律阿海留下來照顧你。"

"大汗這就要背棄當年的誓言嗎?"忽闌神情肅然地反問。

"不要胡思亂想。這樣安排也是為了你的身體著想。"

"我的身體很好!"忽闌堅決地否定著提議。

"都瘦成這樣了,還說很好?不要太逞強!"

成吉思汗的語氣中透著嚴厲的斥責意味。自從迎娶忽闌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在她麵前動怒。但是,忽闌卻不為這足以鎮懾千軍萬馬的怒氣所動,大聲抗辯著。

"我真的很好!當年出征金國的時候,我不是也照樣和大家一起行軍嗎?那時身邊還多了一個正是嬰兒的闊列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