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放纵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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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觉的时候,忍不住把刘果志以前给自己写的信拿出来,一读再读。以往看着信上的字,因为想不起来刘果志的样子,终究隔了一层一般。这时候读他的话,想着他那样英俊的外表和活泛的心性,就觉得那字里行间似乎都有了深意。她心里知道自己想多了,可还是忍不住要自这平淡的问候信里,看出他对自己的心意。

这样反复地思量,直到夜深了,她才睡着。朦胧中总觉得天该亮了,睁开眼一看,外面还是黑咕隆咚地。如此反复几次,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看着窗帘缝隙里的月色,想到刘果志就在山下,心里又有些甜,又有些慌,在炕上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不知道怎么地就想起古诗里说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么多年过去了,以往记得的古诗词早就随着黑土埋进了泥里,此时触景生情,偏偏想起了这两句。想来作这两句诗的古人,必然跟自己此情此境差相仿佛。

她因为一夜没好好睡,天亮的时候,反而迷糊着睡过头了。等到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轻喊道:“望舒在家么?喂,有人么?”

她猛地一下子惊醒,爬起来掀开窗帘,那刘果志正站在自家门口。刘果志见窗帘动了,随着看过来,见叶望舒穿着贴身小袄,碎花的长裤,脸上犹有睡痕,就愣了一下,隔着窗户楞楞地看着她。

叶望舒一年到头,从来不曾睡到太阳一丈多高还不起来的,偏偏赶上刘果志来家里这天,她就醒不了。她一边换衣服,一边懊恼,想着刘果志千万不要因为这个,以为自己是个懒姑娘。

她心里越是想给他好印象,跟他在一起时就越觉得不自在,只觉得自己到处都不完美。小跑着到门口,还一边跑一边检视自己的鞋袜衫裤,开了门,才想起头发仍乱着,忍不住抬起手梳拢一下。

门开了,刘果志见她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紫色的旧纱衫,乡下女人不讲究穿裙子,她也不例外,一条做工粗劣的半截牛仔裤,随便地套在身上,脚上是一双紫塑料拖鞋。整个人兀自带着刚起床的朦胧之意,手却高高地抬起拢着头发,这个姿势让她的胸部看起来很是丰满。

他知道自己不该看那里,连忙掉开眼光,听见她已经说:“我昨天晚上睡晚了,今天没起来。你吃了早饭么?”

“吃过了。我要不要先回去,等你忙完了,到山下我家的老房子叫我?”刘果志嘴上这么说,人却一动没动。

叶望舒忙把门打开,她想了一个晚上他来的日子,无论如何不希望他走,这时候做了个进门的手势,对他说:“进来吧。我一边弄早饭,你要是不嫌弃,一边等着一边喝点水。”

刘果志求之不得,迈步走了进去。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后面厨房。北方到了夏天,通常都不在灶上煮饭了,因为灶膛连着炕,炕被烧热了,夏天睡着难受。叶望舒领着刘果志沿着走廊,一直出了后门,在房檐下给刘果志拿一把椅子,让他坐在上面,自己转身进厨房了。

刘果志还没到过叶家的后园子,这时候四面打量,见豆角黄瓜扁豆空心菜青葱西红柿韭菜等,郁郁葱葱地长得极好。远处的篱笆上,爬满了喇叭花,在早上的晨光里红的紫的开得正艳。自己脚下靠房檐处,两垄月季及膝高,为了防止风吹倒了,月季茎上还用竹条仔细地搭了架子。两边贴着房檐和菜地边种的贴地花,让这后园子的泥土都带着花香。

叶望舒,当年在学校里天上月亮一般的女孩子,学业容貌样样都让自己高攀不起,今时今日,看了她手下的这个家,这片庭院,她的慧心仍然让自己觉得局促。刘果志这么想着,听见厨房里传来轻响,叶望舒显然在收拾炉灶,一会儿功夫,见她搬出来一个乡下人家夏天用来做饭的半截小缸,放在离自己三四米的地方,转身又进了厨房。她进进出出几次,很快就在那小缸上架起了小铁锅,柴火从小缸地上挖出来的一个缺口送进去,只一会工夫,那锅里的杂米粥就熬好了。

她走到地里,摘了两颗黄瓜,拿着黄瓜走到地头上,见刘果志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自己,脸上不自觉就红了,对他红着脸说:“早饭好了,家里有现成的咸鸭蛋,我拌点凉拌黄瓜,你要不要吃点?”

刘果志楞楞地忘了回答,只觉得她穿着紫色的衣服,站在满目绿色的园子中间,显得好看极了。

他老远地自城里跑回来,心中对自己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信心。毕竟他记忆中的那个叶望舒,是十几年前的她,这些年过去了,叶望舒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没谱。不想昨天在河岸上看见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儿,比记忆中那个梳着两条长长麻花辫子的小姑娘黑了些,丰满了些,这些年辛苦劳作让当初美丽的脸蛋带了些操劳的痕迹,可心里仍然觉得她那眼角眉梢透着清灵秀洁,像个自己高攀不上的月亮!

他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转开目光道:“不用麻烦了。我在家里吃得很饱。我听见楼上有声音,可能那俩孩子醒了。”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楼梯哐哐响,两个孩子一起冲到后门口,看见锅里的稀粥和鸭蛋,就冲到厨房,一会儿各人端着一盆水跑出来,三下两下洗完脸洗完手,也不等姑姑说话,先就各自盛了一碗粥跑到厨房里吃起来。小燕大一些,还懂得跑走之前问一句:“姑,你吃了么?”

叶望舒无奈地摇头,教了很多次,这俩孩子还是记不住礼貌。她给母亲盛了一碗,递给小燕道:“你给奶奶送过去,咸蛋白奶奶不爱吃,把蛋黄给她。早上少吃些饭,中午咱们吃韭菜盒子。”

小燕听了中午要吃韭菜盒子,欢呼一声,端着饭碗冲进房里。

叶望舒自己把一颗黄瓜洗干净,递给刘果志,笑着说:“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你就拿这个黄瓜当水果好了。”

刘果志看叶望舒行事,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稳重得体。他这些年在外面闯荡,结交认识的各色女子不少,心中还是最喜欢从小就暗恋的叶望舒。只不过在学校里自己学习成绩一般,而那时候崔铁叶望舒是全县考试的男女状元,有崔铁在旁边,叶望舒自然不会看到坐在教室后面角落里的自己。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份心意一辈子都没有说出来的机会,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当初本该远走高飞的叶望舒,因为家庭的拖累,留在这山乡五年多,而且如果她哥叶望权仍是当年那不争气的老样子,她这一辈子恐怕都要留在这里了。

他曾经想过回来看她,可那个时候自己不过是建筑队的一个小工,觉得没有资格。去年他姐夫当了包工头,自己跟着东奔西跑,学了不少本事,钱慢慢地赚得容易了,将近二十六岁的人,渐渐地想成个家,叶望舒的名字就在这个时候再次占据了自己的心思。

他如果要娶妻,也要娶当初那个让自己神魂颠倒的人啊?

“好啊。我正口渴呢。”刘果志想着娶叶望舒为妻,心里的喜悦不自觉地就外显在脸上,他接过黄瓜,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瓜甜,想起种瓜的姑娘,心里更觉得甜滋滋地。

叶望舒匆匆吃了半碗饭,略略收拾一下,带着刘果志去看頽倒的禽畜门。这样敲敲打打的活计对女人来说很难,对刘果志这样正当壮年的小伙子,就是举手之劳。不过他不想收拾好了之后,没有借口再上门,心里想着做一个新的,再慢点做,可能得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就对站在旁边的叶望舒说:“这个旧的不行了,就算修好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给你做一个新的吧?”

叶望舒喜出望外:“真的?那太麻烦你了吧?”

只要能看见你,麻烦也不怕,刘果志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没关系。反正我最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

“我给你找工具去。自从我爸去世,家里的这些东西还没人动过呢,我可能得找一会儿。”叶望舒说着进门去了。果然过了好久,她才从门里跑出来,手里拎着她父亲在世时的医药箱子,那些镊子针筒都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全都堆在箱子夹层里,顶上的一个匣子里,放的都是居家常用的扳手钳子等。她搬着箱子到了刘果志面前,问道:“你看看还缺什么工具,我再去找。”

刘果志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些。还需要一把大锯,一点钉子,家里有现成的么?”

叶望舒摇头,锯她可以到山下去借,可钉子,恐怕就得花钱买了。唉,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花钱呢?

“我想起来了,我带回来的东西里可能有多余的钉子,等我明天来,带上来一些。”刘果志不太擅长撒谎,这会儿一边对她说,一边低下头,手里翻检着箱子里的工具。

“你这么老远从城里回家,还随身带着钉子?”

刘果志有点不好意思:“我——我其实没带。不过我不想你花钱买新的,我来帮你买这些东西,行么?”

叶望舒摇头道:“不用了。要是有旧的钉子,就随便糊弄着顶上。要是没有,这个旧的门,我也能将就着用。”

刘果志没有反对,他心中的叶望舒一直不会贪人便宜,自尊自爱——她这样贤惠贞静,再适合不过作自己的妻子了。

他开始干活,偶尔叶望舒会出来给他送杯水。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出来对他说:“太阳烤得难受,你到后面来歇会,等晚上太阳下山了,你再接着做好了。”

刘果志见她手里掐着一把韭菜,想起她早上对小燕说的中午做韭菜盒子,看来她已经开始准备了。他正有些热,当着叶望舒的面,不好意思脱了身上的T恤,边抬起胳膊擦着汗边答:“好啊。”

“我给你打盆水,你洗洗脸吧?”

“好。”

叶望舒盛了水,把洗脸皂和毛巾放在他手边,自己坐在一个矮板凳上挑拣韭菜。低着头的当,感到旁边的刘果志好半天一动不动,忍不住抬起头看他,见他用毛巾捂着脸,好久也不拿下来。

她脸上立时就红了,家里穷,她没有多余的钱买客人专用的毛巾,刚才顺手把自己常用的递给了他。她想那毛巾上的花纹已经黯淡得只剩下隐约的粉色影子,表面也粗糙极了,可看他的——他的样子,倒像是爱极了这毛巾似的……

她低着头异常仔细地掰掉韭菜上的枯梗子,耳朵却竖着,听着身旁他的动静。田里的虫儿在当午的阳光里吱啦吱啦地叫着,连平时从来不注意的蝉声,此刻都显得异常地噪响——

“我——我刚才想起来初中那时候的你。”刘果志突然说道。

叶望舒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手里攥着自己的毛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的记忆中有自己初中时候的样子,可她心中却丝毫想不起他那时候什么样,他小名叫二胖子,他那时候很胖么?她仔细地看他现在的模样,高鼻梁大眼睛,常常抿着的嘴角显得他人很踏实稳重,自己当初接到他的信时,曾经想过只要他人品好就可以了,这时候看他,不但人品不错,连容貌也英俊极了——

她脸通红,本来紧张得几乎不想再坐着了,可看刘果志脸上眉头紧促,似乎要说什么重要事情般,仍呆呆地朝自己望着。她狂跳的心慢慢地冷静下来,心里有点惭愧,却也隐隐地有点失望。

这失望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刘果志终于张口道:“我在想那时候念初中,我在教室最后面坐着,每天最盼望的时候,就是上语文课,发语文作业本。我读书不好,最烦老师留作业,可每次语文老师留作业,我心里都高兴极了。别的作业我不是抄,就是随便糊弄,只有语文作业,我都是一笔一划地工整写好,然后盼着发作业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么?”

初中,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对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这时候听他问起,回道:“为啥?因为你语文成绩好么?”

刘果志听了,自嘲地笑笑:“你果然不记得了。”说到这里,似乎长长叹了口气,“我所有的科目里,语文成绩还真是最好的,不过不是因为老师教得好,而是因为那时候学习成绩全班第一的女孩子,是语文课代表。”

叶望舒听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当年的那个语文课代表就是自己。心头一震,人不自觉地痴痴望着刘果志,出了神一般。被人暗恋了这么多年,对一个女人来说,该是最高的赞美了。她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湿润,喉咙口发紧,剧烈跳动的胸口好久好久不肯平静下来,直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他道:“你盼——盼着我发作业?”

刘果志听到了她声音里的颤抖,他本来稳重的脸也有点泛红,拿着手里的毛巾,不自主地就放在自己鼻子底下轻闻起来:“这毛巾很好闻,不知道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香皂?”

叶望舒叹口气:“我哪里有钱买什么牌子的香皂,就是在集市上买的一元钱两块的肥皂,能洗干净东西就行了。”

“难道十几年前,你也是用的这种肥皂么?”刘果志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那时候你拿着作业本,到了我旁边,我总是能闻到你衣服上香香的。有一次你出乎意料地停了一会儿,对我说‘刘果志,你作业写得真好’,我傻愣愣地,都忘了回答你。等你走了之后,我后悔了好久,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你跟我主动说话,我竟然被你身上的香气恍了神,没有回答你。”

叶望舒看他目光定在了自己脸上一般,这样温馨的往事,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心里不自觉地有点可惜。太多年没有人喜欢她,没有媒人上门提亲,她以为自己真的要孤老一辈子了,想不到那年少苦读的岁月里,竟然藏着一个沉默的少年刘果志,在教室的后面,等着自己发作业的时候,闻闻她衣角上的香气……

“现在你想跟我说多少话,我都会回答你。”她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才说出这么一句似乎是鼓励的话,已经脸红得不敢抬起来了。

“望舒,你懂得我的心意吧?”刘果志想了又想,终于把这句至关重要的话问了出来。夏天的这个时候,建筑队很忙,他费了极大的力气请了一个月的假,不想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有说出口,就遗憾地离开。

叶望舒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她毕竟不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了,十年光阴过去,即将二十五的她,青春剩了一个短短的尾巴,拖着沉重的家累,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嫁个好男人了,再蹉跎几年,她能嫁的不是拖儿带女的鳏夫,就是二婚的老男人,当命运在此刻把幸福的机会放在自己手心的时候,她就该抓住。

至于爱情,他心里似乎仍有自己,而自己对他也颇有好感——对一个二十五岁的乡下老姑娘来说,这就足够了,别的都是奢求。

“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现在好了,我总算说出口了。”刘果志长长出口气,整个人似乎放松下来,拿起先前她给他倒的水喝了起来。

叶望舒把眼睛望着他,他额头上的短发湿漉漉地,不似先前服帖,T恤上汗水浸透的地方能看出他很结实——她这样看着看着,感到胸脯突然变得敏感起来,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

二十五岁,她的梦里曾经梦过跟一个健康年轻的异性亲密,只不过她没有经验,梦里朦胧的一片,除了拉手,她什么都想象不出来。

她在脑子里想着跟刘果志亲吻该是什么样的感觉?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在他旁边坐着择韭菜了,心慌意乱地站起身向厨房走过去,忙乱中一脚把盛韭菜的小筐踢翻,她蹲下身子拾掇的当口,旁边刘果志忙跟着站起身道:“快要吃中饭了,我还是走吧?”

叶望舒抬起头诧异道:“你不在这里吃饭么?”

刘果志点头:“不在这里吃了。你家没有男人,我在这里时间太长,容易引起闲话。”说完,将手里的毛巾递给叶望舒,顺着走廊走到前院,仿佛逃开什么一般,一直出了叶家前院的大门,渐渐越走越远,下山而去。

叶望舒盯着他的背影,见他一直没有回头,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人呆着,直到手里的韭菜篮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她才回过味来,心情从刚才的狂喜,不知道怎地,就变得无比低落。

突然之间不想作什么韭菜盒子了,一矮身坐在房檐下的石板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看着脚边忙着觅食的工蚁,呆呆地出神。

她竟然幻想刘果志会马上亲吻自己!她知道此刻身边没人,可还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那样稳重的男人,自然什么都是按部就班地来,先前给自己的信里不是说了么,他在外面见识过很多女人,他都不喜欢。

人家大老远地回到老家这里,可是为了找一个正派女人的!

天哪,想想她刚才,看他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嘴唇,他有觉察出自己的异样么?要是他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女人,会不会后悔对自己表露心意?

她越想越怕,想到刘果志不肯留下吃饭,走的时候没有回头,心里就越想越多,以至于开始自卑起来:她这样的条件,怎么可能吸引刘果志这样的好男人呢?

要是他再也不来了怎么办!?

她站起身,轻轻叹口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摇掉心里的烦恼。她一贯的习惯就是真要伤心时,反而什么都不想了——她要养家,必须坚强。烦恼、悲伤、怨天尤人,这些都不能让粮食自动跑到饭碗里。

穷人,连悲伤都没有资格!

她提水洗韭菜,炒鸡蛋,将小宝从水池里钓的虾炒得黄亮,一个人搬出桌子椅子,赌气似地也不叫人帮忙,在浓荫下包好了韭菜盒子,煎熟了,摆在桌子上,进屋拿醋和酱油时,对屋里的母亲说:“妈,吃饭吧?”

叶母走到后院,一会儿功夫楼上看电视的俩孩子听说吃饭了,也跑着下来。四口人围着圆桌坐着,叶望舒不自禁地想到刚才走开的刘果志,果然满门的老幼,他一个壮年小伙子,非亲非故地,要是留下,还真是有些不伦不类。

心里这么想着,就长出了一口气,等到剩了十来个韭菜盒子,看孩子们都吃不动了,她找到一个干净饭盒,把剩下的韭菜盒子装起来,递给小宝道:“你知道山下老刘家在哪儿么?”

小宝点点头,叶望舒接着嘱咐道:“把这个给他家的刘果志送去。就是上午帮咱们修胡同门的那个人,记得么?”

小宝又点点头,接过饭盒跑着出去了。

下午太阳不那么毒的时候,刘果志又来了。叶望舒有了上午那样尴尬的经验,现在看见他,知道怎么样得体应对,才不显得轻浮,不让他失望,所以人迎过去,微微笑着问他:“中午休息的好么?”

刘果志点点头,他也觉得上午自己因为一时冲动,对她说的话有些造次,毕竟现在俩人还不够熟捻,所以即使知道叶望舒特意给自己准备的午饭,也匆忙下山去。这时候看叶望舒,似乎上午两个人之间所说的话,对她丝毫没有影响,心里不自觉地就松了口气。

“还好。谢谢你让小宝送过来的韭菜盒子,真的很香。”

“没什么,你帮我修理这个门,我谢谢你也是应该的。”

刘果志点点头,走到一旁接着做上午剩下的活计。一会儿工夫,叶望舒手里端着一大盆衣服出来,放在他旁边,对他笑着说:“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干活,我怪不好意思的。洗着衣服陪你。”

刘果志笑笑,低下头,手里不停地敲敲打打,发出叮叮声。

又过了一会儿叶望舒说:“上午我看你的衣服都汗湿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洗不干净,拿过来我帮你洗吧?”

刘果志手里拿着凿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来闷声道:“不用了,我自己能洗。”

叶望舒听了他的语气,手里正搓洗的衣服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看着他,被他的回答一时弄得不知所措——难道他真的嫌弃自己洗衣服不干净么?

刘果志忙道:“我不是嫌弃你洗不干净,是——是你在院子里晾晒男人的衣裤,容易引起闲话。”

叶望舒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见这刘果志竟然这样细心,心里既欣慰,又隐约有些失望——他不是已经对自己表露心意了么?既然两个人早晚在一起,为什么要怕山下人说闲话呢?就算是山乡里,女子给心上人洗衣服也不算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啊?

她心里忐忑地洗完了衣服,快要吃晚饭时,刘果志照常下山去了。她把煎的鱼和炒西红柿鸡蛋装在饭盒里,又让小宝给他送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来的时候,把饭盒还给叶望舒,看着她收到厨房里,跟在她后面笑着道:“我们这样行事,都被我二叔看在眼里,他昨晚特意对我说‘望舒是个好女子,这些年一个人过,一点错样都没有,多好的一个清白姑娘。’我听了,很替你高兴呢。以后我们还是这样,别让这里的乡亲看低了。”

叶望舒咬着下唇,轻轻点头,见他要去干活了,忙道:“我大哥就要出来了,今天我得把我妈挪到楼上去,有一个箱子很沉,你能不能帮我抬上去?”

刘果志答应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叶望舒在门口叫他,他走进去,看见四四方方的一口箱子摆在右边屋子中央。他跟望舒两个人各抬着一角,向楼梯上走,转个弯的当,一不留神在楼梯扶手上擦了一下,他感到手十分痛,到了二楼房间放下箱子,仔细一看,已经擦破了皮,正在流血。

叶望舒也看见了,她吓了一跳:“别动,我去拿些碘酒,帮你包一下。”

“没事,不用了。”刘果志忙道。

“不行,流血了,不包上容易感染。”她一边说,一边拿着一个小小的白布十字包走回来,低下头一边帮他擦酒,一边说:“当初我爹在世,家里的药品很全的。现在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包裹,只能装点碘酒棉球,防备着两个孩子伤了碰了的。”

刘果志看她低着头,满头的长发用一个深紫色塑料夹子挽在一起,似乎因为一个夏天没有做农活,她脸色慢慢润泽了,白皙圆润的耳后肌肤依稀能让人记起当年那个美丽的少女。

他心里狂跳,屋子里静悄悄地,暗恋多年的姑娘近在咫尺,即使他本性克制稳重,仍忍不住伸出手,把她拿着棉球的手握住,看见她诧异地抬起眼睛,他低下头,向她吻去。

叶望舒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人好半天一动不动,没等她清醒过来,这个吻已经结束了。脑子里回想着刚刚经历的初吻,竟然什么印象都没有,连他嘴唇的温度都没有感觉到。

初吻,她心里感到的,竟然只有遗憾?

为什么吻得这么短暂?现在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即使吻一个小时,又有谁会知道?

她心里懊恼地想着,可脸上又不能表露出来。把他的手包扎好,整理好楼上楼下的屋子,将母亲扶到楼上,中午吃饭的时候,刘果志照样走了。

他如此这般来了又走,时间久了,山下的乡亲都知道刘果志和叶望舒的关系。因为这俩人实在拘谨,不管是当着人还是私下相处,连句情人间私密的亲热话都不说。所以半个月下来,一点流言飞语都没有,有些太公太婆还交口称赞这俩年轻人好品行。

半个月之后,在叶望权出狱的那天,山下的崔家杂货部的崔胖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喊叶望舒道:“望舒啊,你哥电话,快点!”

叶望舒忙跟在崔胖子后面向山下跑,屋子里的小燕和小宝听说是爸爸打来的电话,也跟在姑姑后面。叶望舒一直跑进杂货铺里面,拿起电话,气喘着问:“大哥,是你么?”

“是啊,我出来了。在市区呢。等我找到活儿干,我就回家了,别担心我。”

“大哥,你先回家吧。妈和俩孩子都盼着你回来呢,活计可以以后慢慢找,现在先回家吧?”

叶望权呵呵笑:“没事。你们都好么?”

“好,我们都好。”叶望舒心想要不要把刘果志的事情告诉大哥?可电话在别人家里,说了也不方便,等将来大哥回来了,自然就知道了。“大哥,你打算到哪里找活啊?”

“市区离家近,我到建筑队碰碰运气,要是能找到,等下个月开支了,我就回家。”叶望权的声音信誓旦旦地,在里面关了五年的人,猛一出来,难为他竟然还有这份雄心。

“建筑队?你懂建房子那套么?听说那里的活儿很累,大哥……”

大哥再不争气,总是自己大哥,她正要劝其回家歇一阵子养养身体,听见自己身后刘果志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大哥要去建筑队?”

叶望舒回过头,见刘果志挽着衣袖站在杂货铺的门口,刚才崔胖子去传话的时候,显然正在干活的他听见了,跟在自己身后也下山了。小宝小燕站在他旁边,满脸企盼地正望着自己。她点头道:“是,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刘果志轻声道:“问问他愿不愿意去我姐夫的建筑队,愿意去的话,我来跟他说。”

叶望舒想不到他竟然自告奋勇帮忙——这自然是看在自己面子上,他才会揽这样的差事。当着旁边炕上打麻将的大婶大娘们,她脸火烧似地红了,对大哥说了一声,就把电话交给刘果志。

她听见刘果志轻轻地跟大哥一应一答,嘴里说着“是。”“原来山下老刘家的二胖子,”“回老家看看。”之类的话,旁边打麻将的几个老太太也不搓麻了,停下手,笑着看刘果志和叶望舒。她满身不自在地冲那几个老太太打了招呼,这边刘果志已经放下了电话,回过头来对她说:“你大哥说没钱了,把电话挂了。我让他去我姐夫的建筑队,自己得赶快回城里跟我姐夫说一声,不然他可能不记得你哥了。”

叶望舒点点头,转身出门,刘果志走在自己旁边,他挺直的身板把热乎乎的阳光挡住,自己的身子站在他的影子里,很是舒服。这就是家里有个男人的好处么?不过动动嘴皮子,大哥的谋生问题就解决了!

她累了太久,刘果志这忙帮得太及时,让她感激不已。这不但是帮了她大哥,也是帮了她全家,更是帮了她的将来——也许更是帮了他自己!

心里不由自主地高兴雀跃起来,知道刘果志不喜欢浮躁性子的女人,勉强压抑着,到了家里,再也忍不住,三步两步跑上楼,冲到母亲屋子里欢声道:“妈,大哥出来了!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一切都好。”

叶母虽然性子古怪,可母子连心,也难得地激动起来:“那他怎么不回家啊?”

“大哥说要找到工作再回家。”

叶母“唉”地叹了口气:“他能找到啥活儿啊?快点回家养养,给狐仙点柱香,把霉气去掉——”

“妈,大哥找到活了!”叶望舒忍不住拍手笑着告诉母亲。

“啥?”叶母吓了一跳:“刚出来就找到活了?天上掉馅饼也没有这么快啊?”

叶望舒听着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指着窗外对母亲轻声道:“是他给介绍的,跟天上掉馅饼也差不多了。”

叶母“哦”了一声,后来难得地对女儿笑着说:“怪不得这么快呢,原来是有人帮忙。望舒,这孩子一个胡同门能做半个月,对你算是有心了。连顿饭都不在这里吃,生怕惹人闲话,跟你那死鬼爹一比,真是天上地下——这样的男人才是女人一辈子的依靠,你要是喜欢他,千万别放他走了,知道么?”

叶望舒红着脸点点头,是啊,不会放他走的,这样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么可能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