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十三 一言为定
他瞅着她身上破旧的衣衫,廉价的牛仔裤膝盖和裤腿处,都是磨损的痕迹,也不知道她穿了多少年了;上身的纱衣似乎还是十年前,他没有进监狱之前流行的式样,衣扣两边缀着多余难看的蕾丝,连袖口都是,在衣袖和肩膀的接缝处,丝线已经绷开了,似乎她曾经尝试着用针线连上,可纱衣不受针线,坏了就是坏了,这件只能扔进垃圾桶,再买件新的。
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很穷,急需钱。
许承宗轻声道: “我可以每天给你二百块钱,等我的伤好了,一起结算,住多少天,就给你多少钱。你看怎么样?”
一户农家的房子,连空调和地毯冰箱都没有,每天二百块,也不算少了。
叶望舒摇头,她穷,有赚钱的机会不是不想接受,只是心里觉得莫名的害怕。躺在炕上的许承宗,高大魁梧,那双刚刚紧箍着自己的手臂,有力得似乎微微使劲,就能把自己捏碎。万一他伤好了,自己孤身一个人在家里,太不安全了。
许承宗一直盯着她,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管自己出多少钱,结果都是一个滚蛋。他心里有点沮丧,想着先前她给自己倒尿壶,喂自己喝粥,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那种体贴细心,一定是出自她的本性。
他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故意好半天沉默,眉心皱起,整张脸苦着。
“喂,你不能睡,快告诉我号码啊?”叶望舒急了。他要是赖着不走,自己可怎么办啊?
“叶姑娘——”许承宗有气无力地张开眼睛,轻声问:“你是姓叶么?”
叶望舒点头,等着他说话。许承宗却眼睛紧闭,似乎沉沉睡去,好久才从嘴边似有如无地嘟哝一句:“叶姑娘,谢谢你了。”
他再也不说话了。叶望舒在窗户底下等了半天,后来听见许承宗重重的喘息声,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她急得暗暗跺脚,这人怎么关键时刻支持不住了呢?她先前被许承宗吓怕了,现在即使他睡着,也不敢从炕边经过,猫腰沿着窗户底下的墙,在自己家里做贼一般,摸到门边,拉开门快速逃进走廊里。
人靠着墙,心里只想着这可怎么办啊!她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朋友,甚至连给他雇辆车拉到医院的钱都没有!
他若赖着不走,等于出了个难题给她,她能把一个伤重的人,扔到半山上等死么?
一直想到两个孩子放学,她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小宝小燕进门看见姑姑楞楞地站在后门处发呆,火都没有烧起来,小宝先问:“姑姑,你咋不做饭啊?”
叶望舒愁得一个上午长吁短叹,都没意识到已经是中午了,她连忙站起身,对俩孩子抱歉地说:“姑姑忘了。你俩上楼玩一会,我马上就做好饭菜。”
小燕转身就上去了,小宝却指着许承宗所在的屋子问:“姑姑,那个人怎么还不走?”
撵他不走,没法子——叶望舒一边刷锅烧水,一边想,对小宝却只能叹气道:“到时候就走了。”
小宝道:“到时候是啥时候?他这么住在咱家,那粮食他得吃多少啊?姑,你上次不还说,新孵出来的小鸡要吃粮食,我和姐姐都要节俭,不能剩饭么?”
叶望舒叹口气,小宝年纪虽小,可管事不少,她平素也从未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孩子,言谈之中,尽量给孩子自信。只是这件事颇不好解释,只能道:“他说了每天给咱们二百块钱。”
小宝听说有二百块钱,高兴得窜过来,一边弯着身子帮姑姑填柴,一边问:“那他打算住多少天啊?”
“半个月吧。”叶望舒随口答,她脑子里想着许承宗总不能一直睡着,等他醒过来,再让他走就是了。
“那就是三千块钱啊!”小宝人虽小,却十分聪明,算了半天,惊叹地大喊一声。
三千块钱!
望舒把手里的豆角啪地一声掰断,盯着小宝,脑子里在慢慢消化侄儿刚刚说出来的这个数字——三千块钱!她刚才一心盘算怎么送走许承宗,根本没想他说的每天二百块到底是个啥意思!
三千块钱,大哥差不多要辛苦一年,才能赚到这个数字;而自己,很多年都没有看过这么多钱了。有了这些钱,她可以带着小宝小燕在城里租个房子,让孩子上民工子女学校,自己找个工作,跟大哥母亲还有刘国志在同一个城市,一家人在一起,凡事都有个照应了,不必孤单单独自留在这山乡……
她仔细地想着,看着手里的豆角,盯着盯着,觉得这豆角似乎都是金条的形状了!
小宝常年在旁边水渠里,架个吊虾的网和捉泥鳅的篓子,所以叶家虽然买不起肉,但鱼虾泥鳅之类的,从来都不缺。叶望舒煎了个干煸泥鳅,炖了豆角,把饭菜摆上桌子,正要进门喊小燕吃饭,只听许承宗的屋子传来喊声:“叶姑娘,你做了鱼么?”
叶望舒闻声,走到他门口,见许承宗半仰着身子,双手放在光头后面,一条腿高高地搭在小桌子上,看见自己走近,笑着说:“闻起来好香啊!”
他笑的时候,薄薄的唇角翘起来,平时看起来极有男子气的脸,平添了一抹稚气。
望舒看得愣了愣,才点头道:“没有鱼,做了些干煸泥鳅。”
许承宗听了干煸泥鳅,用力咽了口馋唾,原本放在脑袋后面的两只手忍不住就拿下来,看着叶望舒,摸着嘴角笑:“我能吃点么?”
叶望舒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他,是这个笑容犹若孩童的他,还是初觉被人剃了发的时候,目光阴狠有若猛兽的他?
她没有吭声,把小燕叫下楼,让两个孩子慢慢吃。她只吃了几口就饱了,坐在孩子们旁边,就听见许承宗在屋子里长吁短叹,大声地喊:“叶姑娘,我饿了,没有泥鳅肉给我吃,几根泥鳅骨头拌饭也好啊?”
他这么大声嚷嚷,两个孩子听得哈哈直笑,小宝天性中有几分义气,三口两口吃完了,跳起来说:“姑,我吃完了,给他送点饭吧。你先前让我给刘国志送饭,我不是干得挺好么?”
叶望舒摇头,等着孩子们吃完,催促他俩上楼休息,半个小时之后好去上学。她略略收拾碗筷,把手洗净,边在围裙上擦着,边走到许承宗门口,站在门口轻声问他:“你很有钱?”
许承宗一点都没听见叶望舒走近的声音,正躺在炕上,在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把闻起来香喷喷的泥鳅吃到嘴,听叶望舒突然说话,吓了一跳:“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呢?”
叶望舒没答他的话,心里想了一个中午的三千块钱,别的都不理会,先把钱的事情说清楚,盯着他再问了一句:“你说每天给我二百块钱,你真的給得起么?”
眼前的叶姑娘满脸严肃,她细致的五官板着,一本正经,有点老气横秋,眉心甚至拧了一个川字,显然关涉到钱的事,她特别在意。他把手放在脑袋后面,看着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对能不能留在这里至关重要。
他把眼睛移开,盯着房梁道:“嗯哪。”
“可你现在身上一毛钱都没有?”
“我伤好了之后,给人打电话,会有人送钱来。”许承宗提到这个,似乎心情不大好,刚刚还满是笑容的脸变得有些黯淡起来。
“为什么现在不给人打电话?把你接走,不是更好么?”望舒奇怪地问。
“我——现在不想见人。”许承宗把眼睛自房梁上移到望舒脸上,眼睛里的黯然还没散去,人却对着她咧嘴笑道:“我不会骗你的,如果你把那泥鳅给我吃些,我可以给你涨到二百五十块钱一天,怎么样?”
叶望舒知道他这么说是故意的,皱眉道:“你才每天二百五呢。”
许承宗看她疲累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怒意,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脸上倒因此多了一丝生气,忍不住想接着气她:“那就二百六十块好了。”从二百块钱涨到二百六十块,像是多给了望舒一斤土豆,还拉着身上汗湿的T恤衫:“要是你能每天帮我换洗衣服,顺便帮我打点水洗头洗澡洗脚,钱数真的好商量。”
叶望舒咬着嘴唇,每天二百六十块,半个月就差不多四千块钱了。
半个月四千块,真有这么容易赚的钱?
帮他洗衣服倒是容易,只是洗澡洗头洗脚——甚至换药,都是为难的事!
她在接受和拒绝之间犹豫了好久,最后想着医院里的护士,照顾那些重症患者,还不是每天做这些事情?这也是一个工作吧,而且她只要作半个月!叹口气,点头答应,穷人,要对着这么多钱说不,实在太难:“好,一言为定,每天二百六十块钱,你走的那天一起付清。”
许承宗点头,看着她笑着说:“那你那凉了的泥鳅,能给我吃点么?”
叶望舒没心情跟他笑,摘掉围裙,走出去把泥鳅稍微热了热,端着饭菜进了他的屋子,放在他旁边道:“吃完了,喊我一声,我就在房子后面。”
“你在房子后面干嘛?”许承宗迫不及待地伸手拿起一条泥鳅,放在口里大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问。
“喂猪呗。”家里两头猪是一年主要的收入来源,叶望舒喂得很仔细,从不马虎。
许承宗拿着泥鳅的手停在半空里,嘴里一边吃着呢,忍不住就呛住了:“喂,你这么骂人,太不厚道了!”
叶望舒听了,意识到闹了个误会,她看许承宗呛得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摸着上身的伤口,似乎牵动了疼。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就想翘起,勉强忍住了笑容,板着脸道:“是真的喂猪。我们家有两头猪,十三只鸡,四只鹅,六个鸭子。你听见屋子外的啾啾声,那是一窝小鸡崽儿。现在还在孵第二窝蛋呢。这里是农村,多的就是畜生,而且畜生能变出来钱。”
许承宗听她说话,前面还好,只最后一句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他一边吃着饭,一边不想她走,这屋子空荡荡的,他整天一个人躺着,那些极力想忘记的往事总是浮上来,有个人说话,哪怕是互相斗气,也比孤单地想着往事好。
“十三只鸡?是不是有个公鸡?今天早上喔喔叫,吵得烦死了。给你五十块钱,把它宰了,咱们下顿吃鸡肉行么?”他胃口极大,泥鳅肉没多少,还不够他塞牙缝,想到早上天没亮就咯咯叫个不停的大公鸡,要是能说服这位叶姑娘把它宰了,就可以尝到美味的炖鸡肉了。
叶望舒摇头:“不行。”那只公鸡在这个穷家,比金鸡都宝贵,没了它,母鸡生的蛋是没法子孵出小鸡的。所以它虽然吵人,还经常飞出胡同,弄得满院子臭乎乎的,可在望舒心里,地位的重要性不弱于那两头猪。
“早上天没亮,它就大声叫,睡不着啊。”许承宗吃完了泥鳅,开始大口吃豆角,乡下手工榨的花生油浓稠香甜,做的菜十分美味。
“慢慢习惯了就好。”叶望舒说完,抬脚向外走。
“喂,别走——”许承宗在后面叫。
“有什么事么?”望舒停住脚,回头看着他。
许承宗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这会儿被她盯着,不好意思说不舍得她离开,愣了一秒,急中生智,拉着身上的衣服道:“这衣服和裤头我穿了几天了,你能帮我找件干净的换洗一下么?”
叶望舒点头,出去上楼,在大哥和嫂子张萍以前的卧室翻了一阵,只找到几件破了洞的汗衫,乡下人不穿三角裤,她找出几条大短裤,拿着这些破衣烂衫走下来,递给许承宗,对他说:“你要是嫌弃,我就没办法了。我们家就这么几件男人衣服。”
许承宗接过来,他躺了几天,身上汗湿的味道确实不好闻。自己伸手打算把T恤脱下来,牵动上身的划伤,他咬着牙硬是挺过来,把叶望舒拿来的衣服检了一遍,不是这里破个洞,就是那里撕了一道口子,没有一件是完好的。他随便套上一件,伸手去脱下身的短裤,微微一动,就牵动胯骨处的伤口,疼得他一动不敢动。
这才知道凭自己,无论如何换不了这短裤的。
叶望舒已经走出去了,他伤在这么尴尬的地方,自己也不好意思麻烦人家给换,说不得,只好穿着吧。看看她带下来的一堆短裤,放在外面不太雅观,自己身后的炕几门关着,把几条短裤塞在里面,手顺便就碰到了褥子边上的一个信封。
他本来没打算偷看,但见了信封上的通信人名字是“叶望舒”三个字,想到她先前说自己大哥是“叶望权”,那这封信一定是给她的了?如此秘密地收藏在自己卧室的褥子夹缝中,莫非是什么情书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