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三十七 平安的夜
西方文学是整个外语教育学院第一学年最轻松的课,任课的于老师刚刚博士毕业,年纪跟望舒差不多,尚带着年轻学者的倜傥风流之气,上课从不点名,学生爱来就来,不来他也不管,学年结束的考试,能过都给过,绝对不难为学生,所以他这节课很多人都缺席。
望舒到学校来不是混学位的,缺席任何一节课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生活里还有什么比读书学本事更重要呢?她早早赶到学校,坐在阶梯教室的后面,等上课的于老师走进来,她没看见蔡茁,心里有点纳闷,但想着蔡茁也许像别的同学一样,缺席这节课罢了,心里并不如何着急。
可等到下一节课精读时,蔡茁仍没出现,她才隐隐觉得不对,问了跟蔡茁同宿舍的一个女生宿舍号,趁着课间休息时跑去宿舍找人。
此时正是上午上课的时间,女生宿舍楼里十分安静,按着门牌摸到蔡茁宿舍门前,听里面毫无声息,她敲门道:“蔡茁,蔡茁,你在里面么?”
门里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只见蔡茁眼睛通红,头发蓬乱地站在门口,好像整整哭了一个晚上,脸都肿了。
望舒吓了一跳,惊道:“你怎么了?”
蔡茁转身进屋,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肯说话。
“你出什么事了?”望舒追问。
蔡茁动也不动,好半天地板砖上多了一滴滴的眼泪,她头垂着把睡衣的袖子挽起来,雪白的胳膊全是重重的划伤,又红又肿,还有大片的淤青,血凝结在伤口上,形成一道又一道丑恶的黑红色——
“这是怎么搞的?”望舒大惊失色。
“昨——昨天我去给那个男的洗衣服,他突然——突然……”蔡茁哽咽着,十分伤心地哭出了声。
“他欺负你了?”望舒脸色变得雪白,手有点发凉,头跟着晕了起来。
“嗯。我没——没——想——想到他会在家,平——平时他都很晚才回来,那时候我都打扫完走了。”
往事像拔不出来的棘刺一样,又闪现在望舒脑海里。
她看着蔡茁雪白丰满的胳膊上那丑恶的伤痕,好几个地方皮开肉绽,似乎是蔡茁拼命挣扎的时候,被男人的指甲割进了肉里。
望舒脸色雪白地看着伤口,起身拉着蔡茁道:“走,我们去报警。”
蔡茁在椅子上不肯起来,挣脱了望舒的手,哭道:“不用了,我挣跑了,他没把我怎么样。报警的话,我妈知道了怎么办……”
望舒咬着嘴唇,看着蔡茁胳膊上皮肉翻出的地方,自己想了很久,才有勇气说出来,“蔡茁,其实我以前跟你一样,也出过这种事……”
蔡茁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望舒,望舒盯着她哭得红肿的脸轻声道:“我当时胆子很小,被那个人堵在路上欺负了两次,那个变态当时是学校某人的亲戚,我……我找学校也没有人帮我,就被吓破了胆子,后来甚至一路被吓回了家乡——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敢直接找警察,其实被人知道了笑话又有什么,错的又不是我们!”
蔡茁认真地听着,她刚才重重的抽泣声轻了些:“那个变态没——没把你怎样吧?”
“除了把我吓坏了,没怎么样,其实我如今长大了,才知道这些变态男人心理扭曲,胆子最小,如果我当时能有勇气大喊一声,恐怕他就不会一直盯上我了——”
“那后来呢?那变态怎样了?”
“被警察抓起来了。”可惜报警的人不是她自己,望舒惭愧地想,年小的时候,总有些错误会让人遗憾一生的,当初没有勇气为自己站出来,就是之一。她从架子上拿下蔡茁的衣服,让蔡茁换了衣裤,蔡茁之前被吓破了胆子,才会不知所措,这时候听了望舒的经历,不知不觉止住了哭泣,似乎有了个仗胆的伴儿一般,一边擦泪,一边跟在望舒身后,去到警察局。
足足耽搁了一天的时间,验伤,照相,录口供,接受一拨又一拨的询问,整个过程里,望舒都陪在蔡茁身边。后来她见短时间内无法离开警局,拿了蔡茁手机给同学打电话,让她们帮忙请假,她自己想了想,又拨了刘国志的手机,想麻烦他通知一下自己大哥,今晚她要晚一些回家。
“望舒,有什么事么?”刘国志不放心,听了望舒的话,追问了一句。
“没有,就是我同学有些麻烦,她家人不在身边,我得照顾她一下。国志,又麻烦你了,真是过意不去。”事涉蔡茁的隐私,望舒只好含糊其辞。
“没关系。你同学叫什么名字?万一你妈问起来,我好有话说。”
“蔡茁,这手机号码就是她的。”望舒道,过一会儿挂了电话,回头对蔡茁道:“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还能走出去不?”
蔡茁折腾了一天,心里和身体都十分脆弱,她把头靠在屈起的腿上,摇头不做声。
等值班的警察最后说她们可以走了时,已经是半夜了,两个人出来,看着黑洞洞一个人影都没有的街道,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宿舍同学那里已经告知蔡茁回家了,蔡茁母亲那里是绝对要瞒住的,这三更半夜两个人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望舒家了。
“去我家吧?”
“不要了,半夜三更的,我不想打扰太多人。”蔡茁低声答。
望舒猜她是怕惹人多话,自己为难地寻思了良久,想起刘国志那层时常空着的楼房来。
“把电话给我,我给朋友打个电话。”望舒道。
“谁?”蔡茁狐疑地问。
“一个绝对不会多话的朋友,你放心吧。”
蔡茁迟疑着把电话递给她,望舒拨了刘国志手机,听他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望舒低声道:“国志,我同学有了点麻烦,我——我跟她能不能今天晚上在你空着的房子里歇一晚?”
“什么麻烦?”刘国志声音的困意仍没有消,但明显警觉起来。
“嗯——”望舒看了一眼蔡茁道:“我以后跟你说行么?”
“你们现在在哪儿?”
望舒说了地址,刘国志听了,没有再问,只说了一句:“你们等在那里别动。”就挂了电话。
望舒听着电话里的盲音,想到刘国志,为什么自己每次一有为难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他呢?
可靠,稳重,绝对不会做错事的男人,是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吧?
她们等了将近一小时,一辆出租车才停在二人旁边,刘国志从车上下来走到她们旁边道:“竟然在这里,我找了好久。”
望舒指着蔡茁道:“这是蔡茁,我同学;蔡茁,这是刘国志,我们老乡。”
蔡茁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刘国志。刘国志看了她一眼,望着望舒,望舒轻轻摇头,刘国志会意,只道:“我们上车吧。”
三个人去了刘国志空着的新房子,刘国志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们俩,就想到自己另外租住的小平房去。
“天都快亮了,我们俩在另外一间屋子随便休息一下就行了。”望舒忙道,她看刘国志的屋子里床褥有刚刚睡过的痕迹,想到大半夜的因为不相干的人把刘国志吵醒,心里十分惭愧。
这时候都已经早上三点了,刘国志看了一下手表,点头答应了。整个公寓到处都是杂物,除了他睡的屋子好一些之外,别的地方都有浓重的油漆味道,刘国志拿了个睡袋,从架子上扯下一床被褥,到另外的屋子去了。
蔡茁一直低头默不作声,听见刘国志离开了,才抬起头看着望舒道:“你这老乡不会对别人说吧?”
“不会。”望舒躺下,忙了一天的脑袋昏昏沉沉地,几乎刚挨着枕头,眼睛就要闭上,她迷迷糊糊地看蔡茁一直站着,轻声问道:“怎么不睡?”
“嗯,我先去趟厕所,你先睡吧。”蔡茁轻声道。
望舒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地道:“厕所在左面,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望舒嗯了一声,她头枕着枕头,本打算等着蔡茁回来再睡,不想等了不到一分钟,自己就迷糊过去了。
蔡茁却毫无睡意,她根本不想上厕所,从跟望舒两个人所在的屋子出来,借着街上路灯的光亮,走到飘窗前面。窗下的台子上放着几个大的坐垫,她爬上去,靠在一侧窗台上,怀里抱着一个大垫子,眼睛愣愣地盯着凌晨寂静的小区一角,默默地发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坐在这里?”
蔡茁回过头,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看见刘国志站在屋子当中。她先前因为被坏人非礼,心里有点阴影,对男人难免嫌恶,所以一直不曾看过刘国志一眼,此时见叶望舒的这个老乡眉清眼亮,眉宇之间有一种非常正气的英俊,心中的嫌恶轻了些,轻声答道:“我睡不着,在等天亮。”
刘国志嗯了一声,他因为睡到一半被望舒蔡茁吵醒,回来走了困,也难以入睡,听见外间有声音,就出来看看。此时见蔡茁小小的身影坐在窗前,孤单得有些可怜,不觉走了过来,跳到飘窗另一头的台子上,靠着另一侧的墙,看着外面,一片寂静里,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蔡茁一句话。
整个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蔡茁先是有还有些害怕,后来听他一直不做声,也不曾动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阴影中他好看的脸一直向着外面,路灯的光映进他的眼睛,使他的整张脸非常沉稳柔和,她的心不觉就静了些,把自己面前的垫子扔给他两个道:“坐着这个舒服些。”
刘国志接了过来,靠在身后,他看着蔡茁道:“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蔡茁扭过头,不肯看他,手不自觉地捋着受伤的那只胳膊。
“被人欺负了?”
他的声音很淡,蔡茁却惊得转过眼睛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眼睛红了,哭成这个样子,又半夜在警察局门口不敢回家,我想你是被坏人欺负了。”
蔡茁愣了一会儿,点头,喉咙又有点痒,又想哭了,“男人怎么都这么坏呢?”
她随口说这话,没想到对面的这个男子也是个男人,刘国志嗯了一声,看着蔡茁道:“别怕,以后一个人在外面,多小心些。”
蔡茁刚才那句话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她听刘国志的口气不像生气,忙抱歉道:“我刚才说错了,实在是被那个男人气坏了。我没想到他安着心早回来,好欺负我,要不是我拼命挣,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唉,万一我出事,我妈可怎么办呢?”
“你给那个男人打工?”
“嗯,钟点工。”
“刚进社会,大家都要吃些亏,慢慢有了经验就好了。我刚开始打工的那一年,累死累活,连工钱都没拿到,当时年纪小,差点为了几千块钱跟包工头拼命。”
蔡茁哦了一声,看着他,发现自己十分喜欢听他说话,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她的眼睛,从不曾像别的男人一样,会目光偷偷地下滑到她尴尬的胸部,她心里越来越安心,一个晚上的焦虑与恐惧又淡了点儿,“你很小就出去打工了?”
“嗯,我初中毕业就跟着本家兄弟打工了,现在十多年了。”
“我是第一次自己赚钱,因为我爸妈离婚了,我想自己养自己。”
“赚钱急不得,你现在该好好读书。书读得不好,将来发展也有限。”
“是么?”
“嗯,看看我就知道了,现在还在给人打工。很多大学毕业的,几个人一起合作,拉来资金,看准机会,不过几年的工夫,事业就起来了。”
“还有很多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呢?”她听他自谦,不知道怎地,替他说话起来:“所以还是看个人,有的人即使没读过什么书,照样能做成事;有的人就算读到博士后,还是普通高级打工仔。我姑姑家的表哥,美国杜克大学的博士,哈佛大学的博士后,还不是照样在一家小公司里给美国人打工,每天像民工一样做实验,提心吊胆怕失业,辛辛苦苦赚的钱还不够分期付款买栋好房子的。”
“那不一样,这样的人哪天想做事了,起点就高多了。”刘国志听她口气很冲,带着一股少女的稚气,不由得看了她一样,见她脸型秀美,眉毛修长,尚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在窗前显得莹白无暇,心中一动,忙移开目光,一会儿之后他从飘窗前跳下去,叮嘱蔡茁道:“天就要亮了,你该去休息了。”
蔡茁跟刘国志聊了这一会儿,心情不若刚才低落了,也就起身,到望舒的屋子躺下,听着望舒匀净平稳的呼吸,自己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上的被子床单带着一股男人的味道,陌生而让人心头迷惑,后来她偷偷把脸埋在被单里,感到柔软的棉布揉擦着自己的肌肤,心里越来越平安,眼睛闭上,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