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5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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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开春的元宵后,这是在上书房的最后一年。

永铭从马上下来时,师傅郭哲送了永铭一对用鸡血石雕刻的鸳鸯,他说民间的夫妇成亲前,新嫁娘们都会在大红的锦缎上绣鸳鸯。

他说鸳鸯是一种极重夫妻情意的水鸟,他们总是一雄一雌相依相偎,其中一只死去后,另一只就会不吃不喝随它的伴侣一起离开……而他这块血玉鸳鸯还见证过他父母这一生相依相偎、不离不弃的感情。

永铭双手接过这块鸳鸯时,心里知道是郭哲希望自己能够遇见一个真心相爱的人,也希望自己不要像他的哥哥们那样把婚姻只当做自己晋升的筹码,喜新厌旧、朝秦暮楚。

郭哲把玉赠给永铭时,眼中掠过一抹伤,永铭知道年长自己不过数岁的师福一直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茶月。

永铭没有说话,他知道这块玉也见证了师福那一段永远都无法说出口的爱恋。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投入的这么深,永铭不想懂。

看着郭哲形单影只的背影,永铭觉得伤感,又在马上呆了一会,竟然想起了福恒那夜那双有些受伤的眼睛,着魔了?永铭摇摇自己的头,提醒自己不要想。却不知不觉他掏出了那对郭哲的血玉鸳鸯,怔怔的出神,直到小祥子说时候不早了。永铭才把玉又放回怀里,往住所回来。

抬眼,永铭差点不敢迈脚步,只见他的院门上张灯结彩,挂着大红的灯笼,门里大红缎子扎起的各式花样,一个个垂着金色流苏的大红灯笼,霎时间把素日里肃静的小院落装扮的喜气洋洋,又红得好似待嫁的新娘,大红的各式喜字剪纸更是从门到窗,从墙到里面的杯杯盘盘都无一例外的贴上了,大的数尺,小的寸余,有龙凤呈祥样的,鸳鸯戏水样的,还有喜上眉梢、喜鹊报喜等等花样,金哥带着几个新进的宫女——家下女子,上前请安。

只见她们也已经换上了带红的簇新长袍,一个个花枝招展,一派喜气。与刚才师福那失意的模样真是对比。永铭觉得自己应该笑,毕竟过几日就是自己大婚的日子,但心里还是有点沉,明明决定远离兄弟们的夺嫡之争,但还是牵连在其中,大哥昨日的来访,像一团阴云罩在他的头顶,隐隐好似山雨欲来风满楼,沉沉地压在心头,像块巨石。

“新房已经布置好了,爷去瞧瞧吧,那里不好奴才明天也好让人改。”金哥上前请安后说,一面领着永铭往那间从元宵就开始装修整理的后院。

推开门,迎面袭来的是阵甜甜的花香,眼前一片霞色。

凡是用缎子的地方都是大红双喜金字缎为主,垂着金黄的流苏,一挂赤色珠帘垂在两边挽起的缎帘之间。

屋内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两边壁橱陈列着各式吉庆的古玩玉器,有象征着多子多孙的翡翠玉白菜,象征福禄寿的三色玛瑙花插,多子多福的双色玉石榴……

梁上朵朵堆叠的花艳而不俗,永铭伸手看,竟是新堆样式,进到内室,更是彩绣辉煌,江南新制的大红龙凤五彩平金绣蟒缎枕被整整齐齐地铺叠在**,上面悬着绣着相似花样的霞影纱联珠帐,一边案上设着八宝铜镜贴着鸳鸯戏水剪纸喜字,另一边金盘上面还空着,只等放上时新的瓜果,一色的檀木家什皆是新制,还带着木香。

永铭拿起铜镜正要看看,却听金哥问:“大婚的袍子已经做好了,爷试试?”

永铭点点头,放下镜子,摸了摸怀中的那对血色鸳鸯,看了看那新铺的床,坐在那帐下的就是茶月了——她可知道就在她含羞带怯的时候,有一个人在为她心伤呢?真心相待?

永铭正想着,小顺子已经把那堆堆叠叠的香色金秀的蟒袍捧了进来,后面几人抱了炭盆放好,便退出屋子放下大红金秀的软帘,在帘外听吩咐。

金哥帮永铭褪下龙褂,见永铭手里握着一块玉,便低声笑问:“那个相好的送的?”

永铭笑了,把手打开给金哥看,说了玉的由来,金哥小心接过仔细端详,玉谈不上稀世珍品,但重的是心意,还有这后面的故事。

这两块玉显然是一块玉上分割出来的,还可恰好的扣在一起组成一个环,把玉放回永铭手中时,她笑问:“是爷自己留还是分一半给人?”

金哥其实想问的是永铭对福恒怎麽想,却不知道这块玉里藏着的另一个故事。

永铭原先的打算是全给茶月的,但是握在手里时就有些犹豫,毕竟茶月将是自己的妻子,她天天拿着这块玉想的人是谁呢?

郭哲既然把这块玉给了他,自然就表示他已经决定放下这份感情,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生出事来。对茶月好,就算不负师傅的用心了。

金哥这一问,永铭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说:“既是贺礼,自然自己留着。”

金哥帮永铭理好了袍子,问:“不如把头发放下来,奴才帮爷重新理一下,一并照镜子瞧瞧?”永铭正拿着玉发呆,也没听清楚就点头。

金哥便把永铭的头发打开重新梳过,先放下那金色的抹额,换上那条镶金衔东珠的金约,在脑后垂金色流苏,编入发辫串上一挂十颗红宝石,下坠镶红宝金八角,一边问:“听说福爷也是一日成婚,其他爷都下礼了,咱们送什么?”

金哥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喊:“福三爷来了——”

永铭歪着头不明白他来干什么,端午之后,他似乎和他六哥走得很近——为大婚准备的挺充分的样子。

先是去年初定婚,因为是皇帝指婚,连议婚都省了,定的是纳兰之女,本是今年的热门秀女,可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永铭有些愤愤不平,凭什么最好的偏偏是康安他的!

纳兰的家人一定很失望,永铭可是耳闻听说过着女孩有皇后之相,可见算命的也会走眼。

他还听说本来福恒是不用这么早大婚的,是他母亲盼着抱孙子……

抱孙子,这话让永铭颇不是滋味。

想着忍不住咬了咬牙,永铭的把手里的玉忙放进怀里,这玉不可能送他!

也懒怠动,永铭忍不住想康安在他院子里,出入入无人之境——但他要来,谁拦得住。两个人每次吵架,他端起皇子架子就是不让进的时候,那次不是招来了皇祖母的问询——康安那小子打小就有一张骗人的脸……

一句话,莫名的,他永铭要娶老婆了,不能理他了!

“愣着干什么?继续梳。”永铭不明白怎么来了一个福恒,他身边的人就跟傻瓜似地,他二哥那些漂亮男孩进进出出,也不见他府里的下人失神半秒。

不就来个福恒吗?将来他建了府,这些人还不得天天犯傻。

永铭觉得凭借自己的模样,比福恒好的还在后面呢,福恒算什么,让他洞房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生气。

哪天走也不说半句话,什么意思,当他皇九子是什么?他福恒在他永铭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永铭正闷闷的懊恼,只听帘子外的人拦着说:“九爷在更衣呢!”

永铭一听觉得高兴,别以为他这里是他那院子。

等各自有家室,他见他就需要请安等人传了。但小顺子的声音让永铭僵了一下,小顺子对那些人说:“你们下去吧!”很普通,却暧昧的话。

接着帘子一挑,小顺子那个叛徒引狼入室——永铭恨在心里,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误导。

永铭坐在凳子上,金哥准备帮永铭给发尾缠丝。福恒已经封爵,根据规定,他从今天起不能在拉他的手了,而是要单膝着地向他请安了。等福恒大婚搬出皇城,见他就必须双膝着地行大礼了。一如他离开皇城,就要开始向比他级别高的人请安一样。

福恒一进屋,动作竟很熟练地一边屈右膝半跪,一边口称“奴才福恒给九爷请安。”但这样的康安却并没有让永铭获得什么安慰,反倒觉得疏远,陌生的长大,就分出君臣和地位高低贵贱来。

莫名的,永铭觉得失落。

福恒前夜赶回宫里时,永铭已经就寝,匆匆只来得在暮色中望着灯火点点的院子,拿着瓶子铩羽而归。

今日他从军营回来就快马加鞭赶回宫,给皇上,皇太后请过安,马不停蹄,衣服也不换,掉头就往永铭的院子进来。

这一看不打紧没差点把头撞门上,红艳艳的比起他们福家那园中紧锣密鼓筹集的婚房,这里可说已经是富丽堂皇,一派喜气。

福恒没心情仔细欣赏这令人挫败的事实,何况他自母亲那里回来,惊获的秘密难以负载,只想见到永铭,见到他就会忘记一切……

福恒沉住气迈进院子,小顺子带着众人见礼,说九爷在新房,他就这么直剌剌向新房过来,心里乱得几乎不能思考,连不合时宜四字也丢在脑后。

福恒心绪缭乱的走进掀开的帘,却不曾想永铭正试着一袭簇新的金香二色绣勒丝蟒袍,好看的不是历时近两年的蟒袍,而是素来被嫌弃的红宝石,在烛光中绚丽的色彩,竟把入夜的永铭渲染的更比梦中妖娆。

如果说府中那日的少年娇俏动人,那么永铭就是他福恒心中的魔障,无关男女,只是不自禁的想要据为己有,让他流动着琥珀色眸光的眼底只有他福恒一个人的身影,没有缘由。

康安有瞬间的失神,忙用咳嗽掩饰过去,但一想到那梦,脸就不自主微微泛红。只是缭乱的思绪让他无法静心去细细品味这撩人的驰荡心神,只想抱住这魔障和呼之欲出的秘密一起融化。

金哥打算帮永铭加上外罩的五爪正面金龙四团间彩绣海水江崖的龙褂,却被永铭挡住了:“和以前也区别不大,我还以为婚袍是大红的,原来还是这龙褂。”

永铭抬眼看福衡,没有点破福衡的失态,只微微地俏皮得笑了笑,觉得今日的福恒怔怔地傻的可爱,一双眼睛有什么都藏不住似地。正想逗逗他,但一转念又怕惹出事情来。这小子最近反常得很。

于是永铭挥手让金哥出去,瞅着福恒上下打量,还是一样的美,只是意气风发的脸上没来由有些惊吓,仔细一想,毕然是知道皇太后已经为他备下的大餐吓着了——据说皇太后担心日日忙于军务,不通人事,已经密令宝婵今日侍寝,这还罢了,太子据说还送来了一个美人,据说……反正香艳了,可怜他这个皇子却被人遗忘了——

于是他颇不是滋味地打趣说:“康安,听说你的吉服也得了?”

福衡点头,撇开脸在凳子上坐下,尚未进屋,哪里知道皇太后的安排,只是心情烦乱地说:“恩。”

永铭见福衡脸上不自在,更好奇,以为福衡是因为紧张,起了逗弄的心思,忙凑过去笑问:“娶媳妇了,不好意思?”

福恒心里那段心事,永铭一知半解,昔日二人你摸摸我摸摸本就是男孩子们之间一种不言传的好奇,永铭虽也自小喜欢福衡,但他知道福恒端午前分不清那是什么?

或者只是对那种欢愉滋味的懵懂好奇?

他们都太小,小到初识情与欲滋味,各怀心事,却不自知。

但端午之后……福恒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