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掩埋完死者,我有些好奇地來到水塘邊,想看看這奇毒無比的水中會不會有其它動物。驀地,我呆呆地望著那平靜的水麵發怔。清澈見底的水中,清晰地現出我的倒影,望著那倒影,我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麵容,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我發現自己的麵容既不像托尼和那些白皮膚的武士一樣有棱有角,也不像尼奧和肥西那樣的黑人一樣肥頭大耳,除了臉上那道刀疤,我的麵容是一種沒有特色的柔和,五官甚至給人一種模糊的感覺,再加漆黑的頭發和淡黑色的眼睛,我簡直就是一個商隊中比較少見的東方人!
我如果是東方人!又怎麽會出現在以白人和黑人占絕對多數的鹹水鎮呢?我很想回憶起過去生活中哪怕一丁點的線索,但這努力除了讓我頭腦發脹,沒任何效果。
“收拾行裝,大家準備趕路了!”遠遠傳來弗萊特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主要是在衝我喊,由於我現在已成為桑巴的一根主心骨,從弗萊特以下沒有人再對我像苦力那樣呼來喝去。
我放棄了徒勞的追憶慢慢回到商隊,商隊現在隻剩下托尼的戰馬和十七頭駱駝,所有人加起來也不到二十人,回想我們出發時上百頭的牲口和近百人的龐大隊伍,我在對那些不幸的遇難者感到悲哀的同時,也在為自己的前路感到擔憂。
經過這一耽誤,再加鬼城迷宮一樣,好像處處有路卻又處處無路,使我們不得不曲折而行,這大大延緩了我們前進的速度,黃昏時分,我估計我們僅走了二十多裏,仍然沒有看到鬼城的盡頭。此時,天色又混沌起來,夕陽金黃的霞光中依稀透著些血紅色,現在應該還不到天黑的時候,我不禁回頭望望,從亂石的縫隙中發現太陽又變成一片朦朧猩紅,就像昨天黃昏時一樣。
是颶風,這回不用問哈裏老爹我也知道是怎麽回事,看來老天爺都要留我們在鬼城中過夜了,我不禁為自己都開始懷疑冥冥之中是否有神怪的想法感到吃驚。兩天之內,我們居然在這裏兩次遇到颶風,雖然颶風在沙漠中也不算罕見,但隻隔一天我們兩次遇上,卻實在有些罕見,我隻好說服自己這兒是個風口,也因為經常出現的颶風,才把這一大片山丘雕蝕成了這樣一座沙漠鬼城。
“大家找背風的地方躲避!栓好駱駝,莫讓它們再走失!”弗萊特已不用再來回縱馬馳騁就能大聲傳達桑巴的命令了,我總算發現一個減少了牲口和人手後的好處。
在他喊話前,我們已經在把駱駝拉到背風的巨石下栓好,現在這些駱駝是商隊的命根,沒有人敢大意。空中開始飄浮起細微的沙礫,有過昨天的經驗,大家不再慌張了,井然有序地栓好牲口,然後擠在駱駝的肚子旁,即可取暖,又有個依靠,免得不小心被颶風卷走。
風一直在呼呼地吹,不過今天的風比昨天小了許多,大家也就沒怎麽放在心上,天提前黑下來,風在鬼城中穿過,發出怪異的尖嘯和呼號,雖然我們在背風處很安全,駱駝的身子也很暖和,但沒有人能安然入睡,日間失去的同伴,尤其那匹隻剩皮和骨的死馬,像陰影一樣籠罩在我們的心頭,對鬼怪的恐懼總在最黑暗的時候冒出來。
風完全停止的時候已經是中夜,這個時候是人最困倦的時候,沒有人想要連夜趕路,尤其現在還星月朦朧,大家都處在半夢半醒的邊沿,都盼著太陽早一點升起。我也沉沉睡去,睡夢中又回到那個怪異無比的夢世界,我恍忽覺得自己正坐在一隻大鳥的肚子中,在高高的天空中飛翔,透過大鳥肚子上開出的窗口,我能清晰地看到白雲在我的下方飄過。
“啊——”一聲長長的慘呼把我從怪夢中驚得一躍而起,立刻看到一個武士捂著手臂在地上翻滾掙紮,邊翻滾邊痛苦地嚎叫著,那慘烈的尖叫刺得人心尖都在發顫。
“怎麽回事?阿布朗!”托尼連聲質問道,見四周並無異狀,托尼似乎很為自己飛鷹武士的慘呼感到羞愧。雖然那武士的手臂在上次戰鬥中受了傷,但作為一名飛鷹武士,就算手臂斷掉也不該如此慘叫,所以托尼立刻大聲喝罵道:“別叫了,飛鷹武士有痛也忍住!”
那武士對托尼的話充耳不聞,隻不斷拍打著自己受傷的手臂,繼續慘呼著大叫:“有東西鑽進了我的身體,快救我!快救救我!”
就在他的慘呼聲中,我突然注意到有一種細微的“沙沙”聲隱約傳來,就在我們周圍,就在我的腳下!低頭望去,驀地,我驚得一跳而起,借著昏暗朦朧的月光,我發現地上的沙子在微微蠕動。
“大家當心!”我剛出言警告,卻被另一個人的慘呼聲淹沒,那是肥西!他昨天逃跑時在和武士的扭打中受了傷,所以昨晚才從馬背上放下來包紮療傷,現在隻見他滿地亂滾著,手腳瘋狂地拍打抽搐,像瘋狗一樣拚命掙紮,最後一躍而起,嚎叫著把頭直往沙石上猛然撞去。“碰”地一聲撞破頭顱,然後一頭栽倒在沙中,手腳抽搐,顯然不活了。幾個武士緩緩圍過去查看他的情況,尚未走近,突然又驚叫著一跳而開。我也望向倒地的肥西,頓時感到頭皮驀地發麻,我看到一些細微蠕動的小東西,像潮水一樣瞬間漫上肥西流血的頭顱,當即把他的口鼻完全淹沒。
“快點起火把!”黑暗中響起桑巴顫抖的聲音,這才有人匆忙點了火把過來,借著火光,我們終於發現,從沙子中不斷鑽出無數極其細小、像蛆一樣的淡黃色小蟲,速度極快地從肥西流血的頭顱鑽進去,無休無止,源源不斷!
“托尼!快幫我!”那個手臂有傷的武士掙紮著向我們走來,邊走邊慘呼著說,“有東西鑽進了我的身體,快幫幫我!”
托尼突然拔出了彎刀,迎空一揮,那武士受傷的手臂立刻被斬落於地,斷臂剛一落地,沙中立刻鑽出無數那種小蟲,拚命鑽進血肉,我渾身寒毛直豎,似乎聽到了它們瘋狂吞噬血肉的聲音。
“幫我,快幫我!”斷了一臂的武士還在嚎叫,他那斷臂處,除了鮮血,還有一條條的蟲子零星掉落下來。托尼沒有猶豫,彎刀一揮而出,清晰劃過他的喉間,把他的嚎叫一劃而斷,那武士在原處定了一會兒,然後像空麻袋一樣無力地軟倒在地。
“升起火,大家快升起火!”桑巴衝所有人大叫,“用一切可燃的東西升起火!”
篝火升起來,那些蟲子被火光一照,倏地鑽入沙中,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手忙腳亂地用篝火把駱駝圍起來,火光照耀的地方,蟲子消失得幹幹淨淨,而照不到的那個斷臂武士和撞死的肥西,仍然被那些蟲子無聲地吞噬著,隻這一會兒,我就發現他們原本結實的身體和豐滿的臉頰漸漸癟了下去,我突然明白今日看到的那副馬皮和馬骨是怎麽回事了,它是被這些蟲子完全吞噬盡了血肉!
我們縮在篝火的保護中,驚恐地望著不遠處肥西和那武士的屍體漸漸癟了下去,隻感到心底陣陣發滲,就在大家心有餘悸地注意著腳下沙子時,桑巴突然喃喃自語:“我知道沙漠中有一種嗜血蛆,隻是一直都寄生在牛羊駱駝受傷的傷口中,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受傷的牛羊血肉完全吞噬幹淨,卻沒有想到它們在這沙子中竟也能生存。”
我也點頭歎息:“想來白天太陽火熱,它們都藏在陰涼的沙子中,到晚上才循著血腥氣出來覓食,隻是不明白這鬼城中怎麽能養活這麽多嗜血蛆?”
桑巴輕聲說:“這鬼城中有水源,雖然那水對人畜有毒,但仍然有動物能適應它的毒性,靠那水源繁衍生息,它們受傷後便為這些嗜血蛆提供著食物。”
說到這,桑巴突然住了口,我好奇地轉頭看去,竟從他眼中看到了更大的恐懼,我立刻就明白是為什麽,想這些動物能靠那有毒的水源生存,那它們肯定也劇毒無比,嗜血蛆雖然恐怖,畢竟隻攻擊受傷流血的人畜,而它們會不會攻擊我們,沒有誰知道。
“哈裏老爹,”我來到老向導身邊坐下,指著遠處漸漸變成兩副人皮和人骨的屍體盡量平靜地說,“你也看到了,是嗜血蛆,沒有什麽吸血僵屍,也沒有什麽別的鬼怪,你現在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關於鬼城的一切都告訴我?”
哈裏老爹縮了縮脖子,眼裏仍然閃出莫名的恐懼,我把腰中的水袋遞給他,水袋裏還有最後一點水,我希望這能讓他鎮定下來。哈裏老爹接過水袋猛灌了一口,臉色稍稍平靜了些,這才舔著嘴唇望著天空,喃喃地像在夢囈:“我很小的時候,父親也是一個向導,那次他也是帶一個商隊去東方,結果沒多久他逃了回來,逃回來的時候神誌已經不清,一會兒說要回天堂,一會兒又說決不走,不舍得丟下年幼的我,似乎不斷地和誰爭吵著什麽,最後他還是死了,臨死前神誌終於清醒了,隻對我說,以後千萬不要去沙漠中的鬼城,那兒既有神靈又有魔鬼,會讓人生不如死,父親臨死前的眼神太奇怪太嚇人,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既有一種解脫後的欣慰,又有點依依不舍,還有種知道真相後的狂喜,卻沒有任何害怕和恐懼,那眼神實在太詭異,在我心中一直留下個恐懼的陰影,讓我不敢說起關於鬼城的一切,後來我也做了向導,這幾十年中,也有幾次聽說過這沙漠鬼城,提起它的人無一不是說它十分詭異恐怖,經常吞噬掉整個商隊。”
哈裏老爹說完長籲了口氣,似乎已經解脫,我卻大為失望,除了知道他恐懼的根源,這對我卻沒什麽幫助。
商隊沒有帶什麽生火的燃料,在燒掉許多可有可無的廢物後,篝火漸漸黯淡下來,我們卻再沒有什麽可燒,而此時離天亮還早。雖然知道嗜血蛆隻會攻擊受傷流血的動物,但想到自己身邊沙子中不知什麽時候會突然湧出密密麻麻的蛆蟲時,大家都不安地**起來。
“咱們到山石上去!”桑巴突然指著身旁的巨石說,“嗜血蛆總不可能爬上高高壁立的山石,更不可能鑽入石頭。”
眾人一想不錯,立刻互相幫助分別爬上幾塊高高的山石,至於那些牲口隻好留在下麵,還好我和苦力們上來前仔細檢查了它們的身體,好在都沒有見血的傷口,嗜血蛆不會攻擊它們。
現在我們總算感到徹底安全了,天也快亮了,緊張恐懼了一整夜的我們,此刻心勁一鬆,頓感疲憊萬分,便都在山石上朦朧睡去。睡夢中我又夢到那個那個怪異的世界,有青山綠水,鳥鳴蟲唱,我甚至聽到了幾聲清脆的狗吠!
汪汪汪!狗吠聲竟如此清晰,簡直就近在咫尺,我驀地睜開眼,刺目的陽光照得我不得不重新閉上眼睛,我好一會兒才明白,這不是夢!
不遠處突然傳來慘呼,我驀地一躍而起,立刻看到,三個黑巾蒙麵的武士已經悄悄地爬上了我和幾個苦力所在的山石,我對一個蒙麵武士露出的碧如藍天的眼眸異常熟悉,他就是那個白馬武士,也就是匪首“一陣風”!
一個匪徒嗷叫著向我撲來,我不等他接近自己,突然迎著他衝上兩步,搶在他彎刀劈下那一瞬,倏地一腳踢中他下身,他立刻慘叫著摔下山石,我隻恨天色已大亮,不然他該嚐嚐嗜血蛆的滋味!
這當兒另一個匪徒已砍翻了兩個苦力,和巴斯扭打在一起,我剛要去幫巴斯,但一旁那無形的壓力讓我不敢輕舉妄動。我隻得任由兩人扭打著滾落下山石,在下麵繼續拚命。
山石上隻剩我和匪首“一陣風”,他手握彎刀氣定神閑地迎風而立,碧藍眼眸中殺氣彌漫,盯著我突然問:“你就是數次壞我大事的家夥?”
一聽他的聲音,我終於肯定,大漠悍匪“一陣風”竟然是個女的!
遠處傳來托尼的呐喊呼號,我飛快掃了一眼,隻見他也在和偷襲的黑衣匪徒拚殺,隻是他好像已經受傷,而商隊還在抵抗的武士寥寥無幾,想來匪徒們已經偷襲得手了。但我並不驚慌,我發現匪徒也僅有寥寥數人,想來昨夜那場颶風讓他們也損失不小。
“怎麽?意外嗎?”我衝“一陣風”咧嘴一笑,“沒遇到過這麽厲害的對手?”
“你死吧!”“一陣風”突然一聲嬌斥,揮刀劈向我頸項,我不敢跟她硬拚,突然往下一伏,跟著和身一滾,狼狽地從山石上滾落下來,裝著摔在地上爬不起來,落地那一瞬,腳腕似乎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不是很痛,我已來不及查看,“一陣風”的威脅就近在眼前。
“一陣風”矯健地從山石上攀援而下,她落地那一瞬,我突然一腿勾向她的腳腕,就在她狼狽往後跳開時,我已一躍而起,猛地撲向山石邊的她,事發突然,她的彎刀來不及出手,我已刁住了她握刀的手腕,跟著一個背挎,正像昨日摔托尼那樣要把她摔出去。不想她一提膝頂在我的腰間,我再摔不了她,跟著她突然勒住我的脖子,手法異常熟練凶狠,好像是一種本能,我驀地反扣住她的腰,腳下一個反絆,使她不得不放開我的脖子鬆手退開。
短短一瞬我們已交換了幾招,兩人每一次出手都同樣精確有效和凶狠,我突然意識到,我和“一陣風”使用的,居然是非常相似的一種搏鬥術!或者說是同一類型的搏鬥術。
“一陣風”又撲了上來,她的刀方才雖沒有被我奪下,卻也被甩到一邊,這次她上麵用掌虛斬我的脖子,下麵一腿不露痕跡卻凶狠陰毒地踢向我的下身,隻是我好像對這樣的花招耳熟能詳,雙腿一閉,當即夾住了她的腿,跟著扣住她的手腕,我像對人的關節非常熟悉,立刻死命反扭,她手臂一轉,轉順手腕關節後,一頭向我麵門撞來,凶狠異常,我忙側開頭,二人的頭頸立刻交叉錯開,就像相擁在了一起。在她使勁推開我時,我突然咬住了她的麵巾,我二人一分而開後,我終於麵對麵看到了她的臉!不禁呆了一呆,也就在這一呆,我小腹一痛,已吃了她一記膝頂,頂得我踉蹌著連退數步,捂著肚子半跪於地,她還想補上一腳,卻見托尼已揮刀趕過來救援,她這才無奈後退,恨恨地丟下一句:“這回便宜了你!”
說完,她吹響口哨招呼同伴離開,我注意到,這次她身邊已隻剩兩個匪徒。
“怎麽樣?要不要緊?”托尼說著把刀拄在地上無力地半跪下來。他腿上早已血流如注,想來是因為方才為救我來不及包紮。我趕忙忍著痛撕下一幅衣衫,把他的傷口死死紮住,托尼沒有阻止我,隻靜靜地望著我包紮完傷口,然後他緩緩向我伸出右手,直視著我的眼睛淡淡地說:“我叫托尼,易卜拉欣·漢森·托尼!”
我一愣,望著他一直伸著的手和他平靜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立刻握住他的手說:“我叫白癡!很高興認識你!”
“不好了,桑巴老爺不行了!”突然聽到弗萊特在高喊,我趕緊跑過去,這時我才注意到,經過方才那一戰,商隊幸存下來的人竟已寥寥無幾,而匪徒們也丟下了六具屍體。
桑巴老爺無力地倒在地上,胸口一道傷痕深可見骨,我知道他快不行了,黯然握住他的手,我望著他不甘心睜著的眼睛輕聲問:“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請盡快告訴我們吧!”
桑巴猛地抓緊我和托尼的手,艱難地說:“我把黛絲麗托付給你們……帶她到絲綢之國,帶她到京城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