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挽天戈

第三百一十一章 盛名之下(下)

字體:16+-

第三百一十一章 盛名之下(下)

那些牢騷的士兵隔著霧氣,絲毫沒有覺察出路過他們身邊的幾人穿著與自己完全不同的服飾,甚至便是他們最為懼怕的擁有拍竿戰船的叛軍的服飾,兀自埋怨著。

最後一句話勉強聽到,何求腳下似乎踩了什麽,微微一晃,立即便又恢複肅然之態,繼續前行。

眼見主帳近在眼前,何求卻不停下腳步,徑直要將梅兮顏等帶到別處。

梅兮顏停下腳步,不再跟隨。

何求見狀,隻好也停下,施禮道:“一夜勞頓,請各位大人先入軍營休息。另請教各位姓名,在下去報與遲將軍。”

“軍情緊急,休息免了,直接去見他,姓名自會講與他知。”這一次梅兮顏卻沒有配合,隻是笑著說道。

何求的神色猶豫起來。

梅兮顏看著主帳,兩個侍衛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地看著正前方,仿佛沒有看到他們六個身著異服的陌生人。大夏天,主帳還掛著門簾,完全看不到裏麵的情形。

人都走到了這裏,帳中人仍不出來,好大的架子!於是抬頭看看天色,冷冷問道:“莫不是遲將軍尚未起來?”

何求黯然地沉默,沒有作答,卻暗自腹誹:若實話實說,他們會秉公處置麽?國主若是能處置,也不會將防禦叛軍的重任交給遲斌這種人了。說了若能解決,自是最好;若仍不能解決,反讓軍中兄弟白白期待一番,隻怕事態會越來越糟。

正在猶豫中,梅兮顏已淡淡地吩咐道:“曲仁,請遲將軍起床。”

守衛主帳的兩個士兵的身形略微晃動一下,再仔細一看,他們額頭和鬢角都掛著汗珠,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何求見一個鬼騎侍衛已經邁步走向大帳,而梅兮顏銳利的眼神也盯著那兩個士兵、疑問呼之欲出,心中竟隱隱期待讓他們去拆穿遲斌的把戲。

曲仁已到了大帳口,兩個士兵乃是遲斌的心腹,雖然不知道梅兮顏與洛英是何人,但其氣勢驚人,難掩自身的心虛之態,幹脆虛張聲勢地嗬斥道:“大膽!遲將軍水戰時身受重傷,軍醫要求必須靜養,任何人不得打擾!”

曲仁也不卑不亢地反駁道:“我等乃是國主侍衛,有重要軍情告知,並非打擾。”

兩個士兵本就是無理取鬧,再找不出搪塞之詞,隻得蠻橫地說道:“將軍病重,無法處理軍情,請等軍醫過來診治後,再……”

話未說完,曲仁已經不耐煩地邁步到了門口,伸手掀開了厚實的帳簾。動作之快,兩個士兵完全反應不及。

大帳內,空無一人。

梅兮顏眼神一閃,淡淡地問道:“將軍不是重傷麽?人呢?”

兩個士兵情知無法隱瞞,立即服了軟,老實地小聲回答:“在泛舟城中……”

“此時此地,誰為主將?”梅兮顏沉聲問道。

聲音不高,卻足夠嚇得兩個士兵簌簌發抖。兩人微微低著頭,嘴唇在輕微地打著顫。

何求也略略低頭,低聲答道:“主將……乃是遲將軍……”

梅兮顏確信何求已明白自己的問題,也確信何求實話實說--也即是說,遲斌掛著主將之名,卻不在軍中!

“副將可在?”

“初一夜裏叛軍偷襲,副將何征……已戰死。”何求聲音微顫,答道。

梅兮顏的目光重新落在何求左臂那小塊黑布上--何征,同姓?還是親人--片刻後颯然轉身,說道:“去城裏!”

她原本打算留在軍營中查看戰前部署等一切戰事準備,但她現在是以國主侍衛的身份上岸,沒有主將帶領,並沒有資格在軍營重地中隨意走動。

“大人請留在軍營暫歇,已差人去城中通知遲將軍……”

何求正說著,已有快馬奔到近前,認出是何求,立即滾鞍落馬,說道:“回何大人,將軍大人病體未愈,著何大人斟酌情況,是攻是守全任大人定奪。”

何求臉色一變,無奈地輕聲說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很顯然,這不是去通報“國主侍衛登岸”的傳令兵,而是更早一些時候,岸邊士兵發現他們六人的艨艟便去通報遲斌的傳令兵。

梅兮顏心思一轉,嗬嗬冷笑道:“遲斌將軍本也是泛舟太守,去城中養病也在情理之中,我們這就去泛舟城吧,去見見泛舟的都尉也好。”

說罷仍是抬腳便走。

“大人……”

“怎麽?”梅兮顏打斷了何求的話,挑眉問道:“都尉也病了?”

何求搖頭,欲言又止。泛舟城的都尉畢竟與他們泛舟軍營沒什麽直接關係,他無需對都尉之事多加置喙。這些侍衛如何找都尉,找到後如何處置,與他無關。

“那就去城中!”梅兮顏果斷地說了一句,人已邁步朝軍營外走去。

“大人請稍等!”何求快步追上去,說道:“南方叛軍有何異動,還請幾位大人明示,在下方可早作應對。”

梅兮顏不答反問:“軍中多少戰士?”

“軍事之事,暫不能說與大人知。”何求肅然答道。

“彼此彼此。軍事之事,你一個百夫長也無權知曉。”梅兮顏反駁道。

“大人剛才已聽到傳令兵所言,遲將軍已授權於我調度指揮。”何求一步跨到梅兮顏麵前,攔住她去路,語氣變得強硬起來,目光更是堅定有神。

“授權的手信、令牌,拿來我看!”梅兮顏知道何求是為防守著想,但這軍營看起來死氣沉沉,將士們縮頭縮腦、都尉生病不出、太守不見蹤影。這樣的軍隊,不是要托付給何求這個百夫長來打翻身仗,怕是要將爛攤子甩給他,讓他為失利負責。

何求身子一僵,眼神瞬間黯淡,沉默不語。

梅兮顏繞過他身邊,雖然目視前方,卻溫聲對他說道:“做你自己的分內事吧。”

何求看著梅兮顏等人依次越過他離開,六個人的表情肅穆而威嚴。尤其是為首的女子,即便沒有左眼角的傷疤,與她身後的五個男子相比,身上的氣勢仍是懾人,讓他有些不敢正視。

顯然,他們在克製著憤怒。

是!任何一個有血性的樞國人在看到軍營這種狀況時,都會憤怒!

咬牙握了握拳頭,何求突然一轉身,一個健步又衝到梅兮顏前麵,說道:“大人問在下的話,在下……八天前……也曾問過一個人……”

梅兮顏微微皺著眉頭停下腳步,犀利的目光審視著何求,他的眼睛通紅且濕潤,除了疲憊印在眼中的血絲,還有強忍悲痛的一點點淚光。

何求挺了挺脊背,蠕動了一下咽喉,鼓足勇氣、毅然朗聲說道:“我問他,主將臨陣脫逃,為了逃避責任,推你出去指揮戰鬥。沒有手令、沒有證明,若是敗了,主將便會將所有罪愆推到你身上。他會責備你不遵號令,不顧其他將士安危,擅自妄為,驕傲自大、輕視敵人,才導致失敗,你怎麽辦?”

實在沒有忍住,何求哽咽了一聲,趕緊吸了吸鼻子,狠狠地咬住牙抿緊嘴唇,不讓自己眨眼,將即將流出的眼淚死死留在眼眶裏,繼續說道:“他……說……若是……除了自己……再沒人敢去帶兵殺敵……自己不去,就徹底沒人了……關鍵時刻……隻要士兵們能聽從自己的號令,擋住敵人,有沒有手令和兵符,並不重要……”

眼淚到底還是掉了下來,堅強如他,將頭扭到一邊,盡量不讓梅兮顏等人看到自己的眼淚,咬了咬嘴唇,續道:“他說……重要的是殺敵……不讓敵人踏上自己的家園……衛國這名頭太大,不敢扛,但保家是每個人應該做的。”

深吸一口氣,何求努力抑製住內心的悲痛,又將頭轉回來,壓下心底對梅兮顏的懼意,正視著她的雙眼,說道:“幾位大人已知泛舟麵臨的就是這樣的局麵,至少這裏還有我--不!不隻有我,還有岸邊那些戰船上的普通士兵!至少他們還願意與我一起捍衛這片土地!所以--”

這位堅定決然的百夫長退開一步,揮起右拳砸在自己的左胸上,鏗鏘地說道:“請幾位大人告知叛軍有何計劃部署,我等必將誓死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