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住鈴奈的人群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她故意裝作沒看到我,是不希望把我卷進她的事情裏麵吧。若是斬鬼將軍包庇惡鬼的事情傳播出去,一定會在平安城中掀起軒然大波,我的處境也會不妙,所以她想要與我撇清關係;然而即使她這麽做,能夠證明我與她的關係的證人也早已多到數不清了,其中包括討鬼道場的教習和當地旅館的老板,也包括討鬼寮主和我身邊的女子副官。她的決心注定是徒勞無用的。
我默默地掃視了周圍一圈。
此刻到場的武士隻有我和副官,剩下的就隻是一群平民,恐怕其他的武士還在趕來的路上。我們來得十分及時。
副官說過,鈴奈之前追著一頭惡鬼。我想不通平安城為什麽會出現惡鬼,也不知道它現在去了哪裏,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吧。我要保下鈴奈,盡管保她是有巨大風險的,可我做不到對這件事坐視不管,特別是看見她故意裝作沒看到我的畫麵之後,我就更加難以提起狠心拋棄她的念頭了。
“將軍。”副官遲疑地叫著我。
我對她做了一個收聲的手勢,隨即走向人群中央的鈴奈。
有人認出了我。人群中出現了“斬鬼將軍來了”這樣的聲音,一道道視線集中到了我的身上。雖然他們對我的視線沒有敵意,甚至帶著希望我能主持局麵的期盼,但是我卻感到如芒在背,肩膀上也仿佛壓了沉重的鐵塊。鈴奈也立即注意到了我的接近,她似乎有點雀躍,卻又壓抑著自己的激動,後退了幾步,勉強自己拿出了好像看著陌生人的目光,說:“你……”
“鈴奈。”我盯著她緊張的臉。
“寧、你……我不認……不認識你。”她語無倫次地說,“你是誰?別靠近我。我不是鈴奈……我是惡鬼,我會吃人的,小心、小心我把你……”
“鈴奈。”我說,“你太讓我失望了。”
她呆住了。
“我沒想到你是惡鬼,原來你一直都在欺騙我嗎?”我當著眾人的麵緩緩地吐出話語,“不可饒恕。”
“我……”她的臉色唰地慘白。
我在她的麵前站住了,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矮小的女孩。
她狼狽地咬了咬牙,接著說:“對,我……我騙你了,沒想到天下聞名的斬鬼將軍這麽好騙,我……”
“夠了。”我打斷了她的話語。
我是不會丟下你的。我在心中對她說。
然後,我猛地踢出一腿,將她狠狠地掃倒在地。她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發難,被我踢倒後又在地麵上滾出了幾圈,好看的衣服都沾滿了肮髒的灰塵。我又上前了兩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她捂住腹部地蜷起身子,痛苦地咳嗽著,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向我。
人群中傳來了喝彩聲。
我抬起手,做了一個握緊某物的手勢,用念力掐住她的脖頸。
念力鎖喉的效果一如既往地可靠,她連爬起來都沒來得及,就被我掐暈了過去。
“柴崎。”我回頭看向自己的副官。
她似乎沒想到我會對鈴奈動手,有點手足無措,但是見我喊她,還是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是。”
“把她帶走。”我說。
“帶走?”她不知道在遲疑什麽,“可是……”
“帶走。”我重複了一遍,“鈴奈是惡鬼,但是她能進入結界,這裏麵必然隱藏著重大的秘密。很可能惡鬼找到了結界的漏洞,我們必須嚴肅處理,將秘密從她的口中套出來。殺掉她的事,可以等到將秘密套出來之後再說。”
她的目光在我和昏迷的鈴奈之間遊離不定。
“是。”她隻好這麽說。
人們起初疑惑我為何不立刻下殺手,此刻聽了我的話語,都恍然大悟。
我轉過身,走了出去,人們紛紛讓路;而副官則背起了不省人事的鈴奈,跟著我離開了這裏。
……
十幾分鍾之後,我們來到了附近的牢獄。
因為有著能拒絕任何惡鬼進入城中的強力結界,所以平安城沒有關押惡鬼的地方。在我的命令下,副官為我指了通往關押一般罪犯的牢獄的路,然後我們來到了這個地方。
牢獄的地板、牆壁、天花板都是石頭堆砌的,表麵長有色澤暗淡的苔蘚,空氣中彌漫著奇怪的酸臭味,坑坑窪窪的地板上還積著來曆不明的**,衛生條件極差。我和副官經過了兩邊有著一間間牢房的走廊,身邊跟著一個對我不停諂媚的獄卒,最後來到了最深處的牢房。
這間牢房看上去沒怎麽用過,所以除了有灰塵和苔蘚之外也沒多少令人皺眉的地方。我讓獄卒打開了鐵門,隨即指使副官去把昏迷的鈴奈放到裏麵。
副官聽話地將鈴奈背了進去。
獄卒猶豫地說:“將軍,我們這裏關押一般罪犯還好說,可是關押一個惡鬼……是不是有點……”
“我會看住她。”我看向他,“你還有什麽不滿嗎?”
“沒有沒有。”
興許是看出了我的心情糟糕,他連連搖頭。
這時候,副官已經將鐐銬給鈴奈戴上了,她轉身走出了牢房。
“辛苦你了。”我對她說,“你可以離開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她似乎還想對我說些什麽。
但是我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又看向了獄卒,說:“你也是。”
“是,將軍。”他不敢抗令,轉身就走。
副官還沒有走。
“你還在這裏做什麽?”我看著她。
“將軍,鈴奈她……”她居然猶豫著對我說,“您能不殺她嗎?”
我很意外。
她一直都以副官的身份居住在斬鬼將軍的宅邸中,與鈴奈和我共處一個屋簷下,會與鈴奈有交集也不奇怪,可她居然在為疑似惡鬼的鈴奈說話?
“鈴奈絕對不是什麽壞孩子。”她鼓起勇氣對我說,“她或許欺騙了你,但是……她真的很努力、很善良。在道場的時候,她幫助了被前輩欺負的同齡人,我因為不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而消沉的時候也是……她也安慰了我。我不覺得她真的是惡鬼,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誤會,所以……拜托了,請不要殺她。”
“是嗎?”我說,“但是,我的武士道是逢鬼必斬。之前還好說,現在既然發現了,我就絕不能姑息她。”
“這……”她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退下吧。”我轉身走入牢房,“你可以暫時放心。至少在套出她進入結界的秘密之前,我不會殺她。”
說完,我隨手關上了鐵門。
她無言了一會兒,接著對我彎下了腰,保持了幾秒鍾,最後離開了這裏。
我聽著她離開的腳步聲。
沒想到鈴奈會交到這樣一個朋友。起初我還擔心她不諳世事,所以被人欺負,可她卻反過來幫助了被欺負的同齡人,還交了朋友。看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她做下過很多值得誇獎的事情。
她不是壞孩子。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我看向躺在地上的鈴奈。
雖然一鼓作氣地把她帶離了人群的視線,但是……接下來該怎麽做呢?
要說我一個對策都沒有,那也不盡然。在我這裏,有三張可以打出去的手牌:第一,我作為斬鬼將軍的盛名;第二,我這逢鬼必斬的武士道;第三,鈴奈可以進出平安城結界的事實。
就如剛才所說,我的武士道是逢鬼必斬,可我與鈴奈相處已久,卻始終沒有被自己的武士道所反噬,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否決鈴奈的惡鬼性;而且,籠罩平安城的結界在理論上是可以拒絕一切惡鬼的,然而鈴奈卻能自由進出,這同樣也是證明鈴奈不是惡鬼的證據之一。這兩個要素,再加上我的身份,保下鈴奈,並不是癡人說夢。
然而,鈴奈的獨角是貨真價實的惡鬼之物,這同樣也是不能否定的事實。我在保守派的政敵必然會緊緊抓住這一點,對作為激進派代表人物的我窮追猛打,他們不止不會坐視我就此保下鈴奈,更會試圖將我也拖下水。
說起政敵,我到現在都沒有多少存在感。在我本來居住的世界中,我隻是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既沒有涉足社會、也沒有工作經驗,現在突然多出了一群政敵,真是如夢似幻。倘若要我對別人說自己有政敵,我也會感覺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是在打腫臉充胖子——盡管那是事實。
我還缺乏一張決定性的手牌。
鈴奈依舊昏迷著。
據副官所說,事發時,她追著一頭惡鬼從小巷中衝了出來,額頭的布會被打掉也是因為與惡鬼交手,那麽,惡鬼又是怎麽出現在平安城的?它又是抱著什麽動機進入平安城——這個討鬼寮總部的所在地的呢?
動機、動機……
要是有惡鬼進入平安城,不需要等到鈴奈發現,就會被武士們清理掉。這說明它在被鈴奈發現之前,一直都處於隱匿行動的狀態。它到底在偷偷摸摸地做什麽?我迅速地將這件事與守秘人的短信指令與惡鬼中間流傳的謠言聯係在了一起:它很可能是在尋找酒吞童子的角。我隻能想到這一個理由。
隻要有惡鬼對同類的角的感應力,就算是連討鬼寮主也不知道所在的角也有把握找得到。我以前就有想過這件事,但是並沒有在意。因為有結界的存在,所以這種辦法的前提——讓惡鬼進入平安城根本無法滿足。
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惡鬼是怎麽進入平安城的?
這時候,鈴奈緩緩地醒了過來。我立即察覺到了她的蘇醒。
“這裏是……”她爬了起來,“我……唔,好痛。”
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是之前被我攻擊的位置。
接著,她發現了自己手腳上的鐐銬和站在一邊的我。她微微一怔,隨即臉色黯淡了下來。
“鈴奈。”我叫了她一聲。
“寧海……”她難過地說,“你會殺掉我嗎?”
“不會。”我說出了自己之前隻是放在心中的話,“我是不會丟下你的。”
她露出感動的神色,但是又矛盾地說:“可你不殺我,你就會被大家討厭啊。”
“那是其次的問題。”我說。
對於早晚會離開這個世界的我來說,這個世界的其他人怎麽看我的事根本不足輕重,隻是有點對不起這個世界的寧海。可就算他抓住我的肩膀要我放棄鈴奈,我也絕對不會聽他的話。我不會對鈴奈的事坐視不管,這是我的決定。
鈴奈抬起戴著沉重鐐銬的雙手,低下頭,捂住了自己的雙眼。她在哭嗎?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她用手心擦了擦雙眼,接著放下手、抬起頭,眼眶有一點點紅。我不知道是該安慰她還是該鼓勵她,而她用帶著少許鼻音的聲音對我說:“謝謝……”
“不客氣。”我說。
她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說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吧。”我說。
她嗯了一聲,開始說起了自己的遭遇:
大約半小時前,因為討鬼道場午休時不提供飯菜,所以她暫時地離開了道場,帶著我給她的零花錢去吃午飯。在經過一條人少的路的時候,她忽然留意到了有一個穿著鬥篷、身高超過兩米的大個子偷偷摸摸地進入了一條小巷。那時,大個子與她隻有幾米遠,而她則不知為何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悸。出於好奇,她跟了上去,尾隨在大個子的後麵。
卻不料,才沒跟出多遠,大個子就突然對她展開了強而有力的猛烈攻擊。
她立刻拔出鬼切,與大個子交手,期間切開了大個子穿著的鬥篷——直到那一刻,她才發現與自己交手的居然是一頭魁梧的惡鬼。
雙方一邊交手、一邊移動,很快就出了小巷。
最後,她被惡鬼打掉了額頭上的布,被人們發現了她的角,而惡鬼則逃離了現場。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鈴奈結束了自己的敘述。
我思考了起來。
她感受到的心悸,或許就是惡鬼對於同類的感應;而惡鬼之所以會攻擊她,估計是因為感應到了她佩戴的鬼切,以為自己被武士發現了。前陣子她說過,她雖然感應不到鬼切,但是說不定可以感應到惡鬼……原來真的能感應到。
“為什麽平安城會出現惡鬼啊。”她納悶地說。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哪裏出現了漏……”
說到這裏,我的腦海中難得地靈光一閃。
對了,讓惡鬼進入平安城的辦法是沒有,但是讓惡鬼出現在平安城的辦法,卻是存在的。
這個辦法,就連我自己都能做到。
雖然平安城的結界會阻止惡鬼進入城中,但是卻不會阻止武士攜帶鬼切進入。倘若城中有武士違背了武士道,被刀中惡鬼奪走肉體,淪為了惡鬼複活的載體——惡鬼就能出現在平安城。
如果我是保守派,我就可以隨便找來一個死囚,讓他使用鬼切、被武士道束縛,再想辦法讓他違背武士道,複活出一個惡鬼;然後,我可以與惡鬼交涉,讓它協助複活酒吞童子的事情,以惡鬼的感應力搜尋被放在城中某一處的酒吞童子之角;最後,隻要找到了角,複活酒吞童子的條件也就到手了。
鈴奈發現的惡鬼會不會與保守派無關,隻是由於某個武士意外違背武士道而出現的?這種可能性不能否認,但是我不相信這種巧合。
必須盡快把這件事告訴寮主。
這時,我的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回頭一看,是之前的獄卒,他回到了牢房的門口。
“我不是叫你離開了嗎?”我問。
獄卒尷尬地笑了笑。緊接著,另一邊傳來了一道女子的聲音:“不必責備他,是我讓他帶我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