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定今生

第九十六手,木森掛在了對手的星位角上,從目前棋盤上的形式來看,在這一手飛掛之後,木森認為自己要稍稍的主動一點,至少在實地上自己並不處於劣勢,盤麵大概領先五六目的樣子,而且到目前為止,木森還保有先手。盤麵五六目,再加上先手,麵對著黑棋貼六目半的日本規則,木森沒有任何的理由去不滿足這樣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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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手飛掛既守住自己的邊空,又威脅到白棋孤單的星位角,木森並不認為對手敢在此脫先。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木森的這一手棋之後,中山治恰恰是選擇了脫先。

他的這一子是落在了木森左邊的陣營當中。

“好手,強悍!”研究室裏,錢立情不自禁的叫道。

旁邊的李理心中一緊,急忙問道:“好手?什麽意思?三兒形式不妙了嗎?”

錢立看了一眼緊張兮兮的李理,笑道:“什麽形式就不妙了?我的意思是中山治的這手棋很有想法,也比較的強硬,比消極防守要高明的多。”

李理問道:“圍棋講究的是此消彼長,你既然說中山治這手是好棋,那麽不就意味著三兒的這手飛掛不好嗎?我看至少也是緩招啊!”

錢立搖了搖頭,說道:“我看你是關心則亂啊,我問你,一般的來說,在棋賽中強手頻發那是在什麽情況下才會出現?”

李理沉吟道:“所謂的贏棋不鬧事,強手總是在形式落後的情況下出現的比較多一點吧。”

錢立笑道:“那不就結了,我看中山治大概是認為自己的形式不是那麽的樂觀,所以才有此一招,在正常的情況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先去守角。”

李理鬆了口氣,說道:“原來是這樣啊,那按照你的說法,三兒現在的形式是不是要好一點呢?”

錢立點頭回答道:“從目前雙方的實地上來看,木森確實要好一點,但是現在棋剛進入中盤,離勝負還早的很。而且木森如何應對中山治的這一手打入,也是一件費思量的事情,如果處理不好,很有可能失去先手,這就意味著他剛才的那手飛掛就真正的成為了緩招。”

頓了一頓,錢立又說:“看來木森在這裏要陷入長考了。”

他的話音剛落,就看見李理手指著監視器說道:“哎,三兒落子了,他居然也沒理!”

雙飛燕!木森從另一個方向又是一個飛掛,他的兩手飛掛加上白棋星位上的子,正好構成了一個雙飛燕的陣勢。

接下來,中山治也沒多考慮,直接的跳出了剛才打入的那顆子。

“這是什麽意思啊?各走各的嗎?”李理喃喃的自語道。

錢立皺了皺眉頭,說道:“這裏似乎應該多考慮一下才對啊,這個木森太隨手了吧?”

李理忽然‘哎’了一聲,說道:“老錢啊,你快給我分析分析,他們這幾手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看不太懂啊。”

錢立抓起棋子一邊在棋盤上飛快的擺放著,一邊解釋著說:“中山治的這兩手棋的意圖就在於打消黑棋在中腹成空的可能,同時也加強了對自己右邊的保護,有了這兩手棋,我們原來算他右邊有十來目的空,可現在至少也有二十五強了。而反觀木森的棋,他要想完全的吃住這顆星位上的白子,至少還得花一手棋,也就是說,在雙方所得相當的情況下,他有可能將先手送給了對方。而且——”

“而且這顆星位上的子還有利用的價值,並沒有完全的死盡,錢主任是不是這個意思?”一個低沉卻帶有磁性的聲音接著錢立的話頭說道。

李理和錢立同時轉身,待看到來人時,都是愣了一愣。

錢立驚訝的說道:“小張?你怎麽來研究室了?你的比賽結束了?”

接錢立話頭的不是別人,正是此時手搖折扇臉上微微帶笑的張清弈。

張清弈淡淡的說道:“對手出了個勺子,中盤就認了。”

錢立又是一愣,隨即笑道:“原來是對手出了勺子啊,好!好!我正準備過去看看的呢,這下好了,省的我擔心了。”

李理看了一眼錢立,說道:“錢主任這話就不對了,以張先生的實力,對手即使不出勺子,認輸也是早晚的事,擔心豈不是多餘的嗎?”

張清弈將目光牢牢的盯在監視器上,嘴裏不鹹不淡的說道:“李總真是太誇獎我了,實在是不敢當啊。”

錢立見倆人有些鬥嘴的味道,連忙將話題轉了過去:“哎,小張啊,我聽你的口氣,好像並不怎麽讚同我剛才的意見啊。”

張清弈笑了笑,說道:“如果不出意外,我看這盤棋木森基本上是贏下來了,中山治今天好像不在狀態,這手棋反擊的不是時候,可以說是個勺子吧。”

李理聽張清弈說木森要贏,眼中立刻放出些光芒來,隻是礙著麵子,不好意思追著張清弈問個究竟。

錢立皺了皺眉,問道:“這裏麵有什麽說法嗎?我覺得黑棋本來還不錯,隻是這兩手有點送出去了的味道,難道還有什麽妙著在後麵嗎?”

張清弈在棋盤上擺了幾個變化,說道:“白棋星位上的這一子固然是不好吃盡,可是也沒必要馬上就來吃它,白棋現在跳出的這兩子也有薄弱的地方,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黑棋下一手可能會搶先在這裏動手,這樣的話,白棋在這圍住的實地根本就沒有錢主任剛才說的二十五目強,我看最多十七八目的樣子。而且白棋星位上的子依然是含在黑棋的嘴裏,就地做活也罷,尖出外逃也罷,總是要被黑棋便宜的,而且現在的先手依舊是在黑棋的手中。”

頓了一頓,張清弈又道:“我估計中山治可能也是有意為之,他大概想的就是引誘木森來侵消他的陣勢,可是他似乎漏看了自己的角裏也有毛病,黑棋即使打入的深一點,他也沒可能吃掉黑棋。唉,像他這種高手居然也有這樣的漏算,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張清弈的這一番侃侃而談,聽得李理在一旁連連點頭,錢立也不斷的揪著自己並不多的幾根胡須,做恍然之狀。

錢立笑著自嘲道:“到底是老了啊,跟你們這些小年輕比起來,我這當年的九段現在看起來,大概也隻有兩三段的水平了吧?”

李理也笑,說道:“啊呀,下次可不能聽你說棋了,否則的話,遲早要被老錢你嚇出心髒病來。”

正如張清弈所說的那樣,經過十幾分鍾思考的木森果然是在白棋跳出的地方落了子。

木森的這一手棋是刺!

這一手是刺在了白棋跳出的空當處,也同樣是刺在了中山治的心中!

中山治的臉瞬間變的通紅,他知道對手會有此反擊,他也知道對手不會老實的去吃自己星位上的那顆子,這一切本就是他早已謀算好的。他知道,如果讓局麵就這麽平穩的進行下去,自己很難談的上有勝算,他不顧一切的脫先就是為了引誘對手來侵消自己的陣勢,而一旦對手按照自己的意圖來行棋的話,他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將局麵逆轉,可是木森的這一手簡單的刺讓他立刻看到了自己角裏的毛病。

“怎麽會是這樣呢?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嗎?這種地方我怎麽會漏算呢?這種低級的失誤就是一個剛入段的棋手也不可能犯的啊?”中山治的心裏驀然升起一股絕望的情緒。

幾分鍾後,沒做過多考慮的中山治黯然的將白子接住。

“也許,隻能寄希望於對手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犯和我同樣的錯誤了,隻是,這有可能嗎?唉,真是無奈啊,在與一個業餘棋手的對局裏,自己竟然想著用這種方式來贏得勝利。還是竹田先生賽前提醒的對啊,真的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忽視這個業餘棋手,以今天的對局來說,自己即使沒有打出勺子,怕也是一盤很艱難的棋吧?真是不可思議,在這樣重大的比賽裏,我居然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是我在潛意識裏輕視了對手,還是我今天真的不在狀態呢?非戰之罪,非戰之罪啊!”或許是因為那股絕望的情緒,中山治的心中反而平靜了下來,他平靜的甚至忘記了在落子後去按停棋盤邊的記時鍾。

忽然間,中山治劇烈的咳嗽起來,整個身體深深的趴伏在椅子的扶手上,肩膀也不斷的聳動著。

半分鍾後,中山治的咳嗽終於是有所緩解,當他伸手去拿放在棋盤邊的毛巾時,一股窒悶的氣息又從他的喉嚨串了上來,他不得不再次的伏下身子,用咳嗽的方式來努力的引導著這種令他窒悶的氣息,而他那隻去拿毛巾的手,也生生的停在了空中。

坐在對麵的木森微微的站起身子,拿起毛巾放在了中山治的手中,同時,他也將中山治忘記按的記時鍾輕輕的撳了下去。

數分鍾後,中山治終於是恢複了常態,他坐正了身子,用毛巾輕輕的擦拭著額頭的汗。當他點頭向木森表示謝意的時候,他猛然間想起了自己還沒有將記時鍾按停,而就在他的手指觸到撳鈕的一瞬間,他怔住了。

麵對著中山治投過來的詢問的目光,木森微微的笑了笑,並沒有做過多的表示。

中山治帶著一絲詫異的眼神向木森欠了欠身,隨後又在嘴裏用日文輕聲的說了些什麽。

木森微笑著點頭,他明白中山治這一欠身的含義。

隨後,木森將子落在了白棋的角裏,他知道這一手棋後,全盤的勝負就再也沒有懸念了。

這盤棋並沒有木森想象中的艱難,也沒他想象中的精彩,甚至顯得有些滑稽,中山治這招漏算就像是在一部磅礴宏偉的交響曲即將奏響最強音的時候,驀然從某個角落傳來一陣刺耳的鋸齒聲,然後,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一切也就這麽結束了。

半個小時後,李理與錢立在研究室內擊掌相慶,而黃會長則站在一旁滿臉笑容的看著他倆。

“真是不錯的結果啊,六名棋手出戰,有四名勝出,八強裏咱們占了一半,而且中山治也被木森淘汰了,現在咱們唯一的對手就剩下李正選了。”錢立興奮的說道。

“是啊,確實是個不錯的結果,隻可惜木森下一輪要和張林碰在一起,還沒進半決賽,就先來了個窩裏鬥。”黃會長有點惋惜的說道。

錢立笑道:“那正說明了咱們的實力高出一籌啊,別人想窩裏鬥,還沒這個機會呢,再說,這也可以保證咱們至少有一名棋手穩進四強啊。”

李理忽然輕輕的皺了皺眉,說道:“會長,今天日韓的棋手各送了一個勺子給咱們,這運氣是不是好的有點離譜啊?這對木森的狀態有沒有影響?”

“誰知道呢?你的這位朋友總能做出一些讓人吃驚的事情來,我想,在比賽之前,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到他會贏,可是他偏偏就贏了下來。”黃會長微笑著說道。

“誰說沒有人想到他會贏?”李理挺了挺胸膛,驕傲的說道:“我,至少我就是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