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无情道真的没救了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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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砰砰——

沉闷而缓慢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

一下又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心口上,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离的呼吸紊乱了一瞬。

……猜错了?

叶景闲召出的剑意不仅没能破开肉瘤,反倒让它蹦跶得更加欢快。肉瘤不停地膨胀, 直到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甚至能看见一个清晰的五官轮廓。

叶景闲错愕:“这是什么怪物?”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肉瘤上面, 未曾注意到, 天顶一道长虹浮现。

长虹贯月而过,化作凌利的刀刃,无声直坠而下。

江离似有所感, 微微仰起下颌, 眼底倒映出一点清冽的光。

月光飘摇,似乎并没有杀意。

他若有所思, 趁着叶景闲还没反应过来, 上前一步,直直地挡在了面前。

一阵狂风吹起衣摆。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主动投入月光的怀抱。

不过刹那间, 冷清的月色掠过肩头, 温柔而缠绵。

叶景闲被震得后退了数步,意识到了什么,慌乱抬头。他的声音都在止不住地发颤:“阿离!不要!”

一支发簪应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两截。黑发如瀑洒下, 在半空中轻轻**漾。

江离侧过了身。

他看见叶景闲的嘴巴一张一合, 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两人明明离得很近, 但又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外, 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理应感到害怕。

于是在叶景闲的眼中,少年的手指发着颤,眼瞳茫然,眼尾一抹胭脂红,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一样。

他心中犹如一团火在烧,恨不得一剑劈开所有的阻碍,再牢牢将少年拥入怀中。

“阿离,你别怕,我马上来救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离凝视了片刻,像是要记住青年的样貌,随后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说:“你快走,别管我。”

为了断绝最后一点念头,他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投身到了一片朦胧的月色中。

叶景闲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可那道纤瘦的身影很快就被月光所吞没,什么都没有留下。

叶景闲保持这姿势片刻,最后颓然地垂下了手,他的双目赤红,像是困兽,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阿离……”

两个字碾碎于唇齿间,他一手握拳,用力地砸在了地上,指节鲜血淋漓,也丝毫未感觉到一点痛楚。

……

江离的意识在一片白光中沉浮。

想起方才叶景闲悲愤欲绝的神情,唇角浮现了一点玩味的笑意。

真有趣的反应。

在经历了这一场戏后,这个傻子一定会拼尽全力地来救他的吧。

可千万……不要让他等太久了。

江离的指腹轻轻点了点脸颊,发出一声轻叹,似乎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坏了一些。

也不算坏。

这样的年轻人,总得被骗几次,才能成长起来呀。

他闲庭信步,伸手掬起一捧月影。

月亮带他来到这另一片空间,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吗?

还是说……想要拖延时间?

这么想着,他仰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清风徐徐,惹得枝头柳叶乱颤,簌簌作响。

远处,有人在唱歌。

曲调有些古怪,夹杂着俚语,但歌声温婉柔和,就算是听不懂,也让觉得心旷神怡。

祭祀、月亮、惨死的尸体……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只有神木亭亭如盖,直上九天云霄。

江离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这是柳城过去的剪影,亦或是神木做的一场好梦。

不管是哪一种,似乎都夹杂着些许的不怀好意。

江离眉梢微微一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来都来了,戏台也都搭好了,怎么能不去捧一捧场?

江离坦然自若地走入其中,成为了其中一名看客。

……

光影变幻。

日光穿过柳叶,碎了一地。

一个身披轻纱的少女依偎在神木的身上,轻声哼唱着小曲。

她是柳城里最纯洁的少女,犹如月亮一般皎洁,他们都亲切地唤她——月亮儿。

歌声飘摇,上方柳枝摇曳,似在迎合。

树下,无数人神情庄重肃穆,正在对着神木祈求。

每个人皆有所求。

有人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人求子嗣聪慧出息,有人求事业姻缘……

人有七情六欲,而神木却无欲无求。

神木不懂人的爱恨情仇痴嗔怨恨,只是数不尽的香火点燃,在烟雾缭绕中,欲-望正在悄悄侵蚀着它。

不知什么时候,神木变得憔悴,风一吹,枯萎地柳叶就洋洋洒洒地飘落,好似雪纷飞。

江离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幕。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了窃窃私语。

“神木快要死去了。”

“春去秋来,生命流转交替,乃是人间常理。神木已经存活了上万年的时光,是时候枯萎凋零了。”

“但是……神木要是死了,柳城又该怎么办?”

柳城是依附神木而建。

神木喜爱生灵,于是庇护着人类,让柳城从一个荒芜的山坳,逐渐成长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神木慈悲温柔,舍弃生出灵智的机会,将恩泽赐予众人。

神木的柳枝能够驱赶野兽,逢凶化吉,枝头凝出的甘露能够净化污秽,每一个出生的婴孩都会得到神木的祝福,聪慧伶俐……

在这上千年间,人们依赖着神木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家族。

他们理应崇敬神木。

但……人心不足,他们想要更多。

于是七情六欲裹挟着神木,沉甸甸地压在了枝头,让它感觉到了疲乏与虚弱,想要睡上一场。

如果就这样步入永恒的沉眠,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是,那些人不愿意。

他们就像是一群水蛭,怎么也得不到满足。

画面一转。

一群被黑布蒙住头的囚犯齐齐跪在了神木的面前,就算看不见脸,也依旧能感受到他们的惶恐不安。

旁观者面容模糊,冷漠旁观着,在一声令下后,身后刽子手出列挥刀。

白光一闪,一颗颗人头滚落,洒下一地滚烫的血。

血很快就渗入了沙土中,消失不见。

神木吸饱了鲜血,树枝舒展开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翠绿。

那些人用囚犯的性命来滋养着神木。

但是,一座城里能有多少囚犯?

刚开始这些人不敢招摇,只用死期将至的死囚。

等到死囚不够用了,紧接着就是犯了大错的犯人,反正他们被判了数十年,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在意。

再然后……监牢里空****的,再也找不到一个囚犯了。

而那些人早就已经陷入了疯狂,在柳城中规定了各种风俗,一旦犯戒,就会成为神木的祭品。

一天天过去。

柳城的大街小巷上再也见不到人影,而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繁茂茁壮、郁郁葱葱的神木。

围绕在四周的歌声越发地忧伤。

神木本来无知无觉,但因为鲜血的浇灌,它竟然逐渐生出了灵智,与月亮儿心意相通。

一根柳枝垂下,轻轻地搭在了月亮儿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抚。

很快又是一日祭祀典礼。

监牢里的囚犯用完了,街头巷尾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影了。

那么,接下来轮到的,自然是柳城里的高门大户。

风水轮流转。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身为手握屠刀、掌管生死的人,也会沦为他人刀下的羔羊。

生死攸关,平日里自诩斯文的世家,一个个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去死,互相攻讦,互相掀对方的老底。

吵了半天,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躲在神木上的身影,指着上面的月亮儿,面容夸张兴奋:“这是侍奉神木的圣女。”

“她日日受神木恩泽,想来比旁人更得用一些。”

“是了,她一个人抵得上上百人呢……”

刚刚还在吵得你死我活的人,一下子就达成了一致。

一张张脸仰了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了黑洞洞的咽喉,好似一个得不到满足的无底深渊。

月亮儿被惊吓到了,歌声停了下来,慌乱失措:“我、我不想死。”

情绪波动传达到了神木身上。

神木第一次生出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念头,柳枝猛烈地摇晃了起来,想要阻止这一切。

但它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着。

月亮儿从枝头跌落,被无数双手摁着,无法逃脱。

她费劲地仰起头,晶莹的泪水缓缓流下。

那些人还在嬉笑着。

“你看,神木的树枝为什么摇晃得这么快?”

“该不会真的是生出灵智了吧?”

“切——我告诉你神木绝不可能生出灵智的。”

“为什么?”

“因为……在柳城建造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一个牢笼,柳城困住了神木,日夜不停地汲取着它的灵气。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柳城的灵气比别处更加精粹?”

“原来如此,不知是怎么样的聪明人,才能想出这般的法子……”

在众人谈笑间,月亮儿的头颅落在了地上,沾满了泥泞,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向上,倒映着晃动的柳叶。

真漂亮……

好像……蝴蝶……

一片片柳叶无声地飘落,仿佛像是在落泪。

就在这时,无数流星划过了夜幕。

其中一枚星子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了柳城。

神木为柳城遮风避雨,原本能够挡住坠落的星子,可不知为何,它收回了枝桠,任由陨星重重砸下。

轰隆一声巨响,天摇地晃。

地面崩裂,蜘蛛网一般的缝隙在不停地蔓延,隐约能看见下面的根系交缠。

房屋接连倒塌,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人,转眼间成了一滩肉泥。

等到烟尘散去,在神木的树根下,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

这是天外星石。

星辰不过拳头大小,表面光滑漆黑,光芒折射间,又满是流光溢彩。

许是柳城倒塌,牢笼破碎,神木隐约开了窍,生出了懵懂的意识。

它记得,月亮儿最喜欢漂亮的石头。

于是柳枝一甩,卷起了地上的石头,讨好一般送到了月亮儿的面前。

若是往常,月亮儿肯定会欢喜地收下石头,再露出明媚动人的笑容。

可现在,月亮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石头摔在地上。

神木探出了枝桠,轻轻碰触了一下地上的尸体。

冰冷的。

毫无声息的。

神木对生死之事朦朦胧胧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会唱歌、会替它修剪枝桠的月亮儿不见了。

一直以来,神木都是受他人供奉,完成他人心愿的。

可现在,它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的念头。

——它想要留住月亮儿。

在神木的期许下,星辰冒出了一缕光芒。

月亮儿的身体在光芒的笼罩下,化作了缕缕雾气,与星辰合为一体。

片刻后,柳城上空。

一轮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洒下,柳叶纷飞,好似蝴蝶翩跹的翅膀。

……

故事结束。

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

月影疏落,穿过柳叶,温柔地落在了少年的肩头。

江离适时地流露了真情实感,眼尾微红,眼泪将落未落,肩膀也止不住地颤抖。

过了许久,他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语调含糊,带着些许的哭腔:“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感人了。”又咬牙切齿道,“人心可恶,这些人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神木与月亮。”

看起来,已经是完全相信了故事里所说的了。

月亮越发地柔和,轻问:“你可以帮我吗?”

江离目光一转,掩去了眼中一点冷意。

随后他抿紧唇角,坚定地说:“若是能为这一对痴情人做些什么,我自是义不容辞。”

月亮心中大定,语气分外忧伤:“神木……它现在很痛苦。”

在月光的笼罩下,出现在面前的一片断壁残垣。

在废墟中,神木树身纹路怪异,如同长着一张张人脸,他们五官扭曲成了一团,嘴巴咧开,在无声地呐喊着。

江离呢喃道:“我该怎么帮它?”

月亮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我想要帮它解脱,找到它的树心……”

江离下意识地说:“是那个肉瘤吗?”

月亮:“不、不是,那个肉瘤……”她难掩厌恶之色,“里面藏着一个邪恶的东西,千万、千万不能让他出来!”

江离眸光一闪,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东西?”

月亮冷声:“与你无关!”说完了这句话,她又觉得自己的言辞太过于冷厉,连忙补救,“现在最重要的是神木,不是吗?”

江离轻声赞同:“……当然。”

月亮的声音缥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接近神木,找到树心,然后把树心给我……”

江离像是被引诱了一般,朝着神木走了过去。

距离神木越近,就越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绝望。

痛苦、悲伤、愤怒、沮丧……各种情绪席卷而来。

神木就是被这样情绪日夜污染侵蚀,才会堕化成这样诡异的存在。

江离如今深陷入其中,举步维艰,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见到这一幕,月亮不免焦急了起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现在既要维持住这个领域,又要困住那个剑修,暗处还有他人在虎视眈眈,实在是难以为继。

若不能快些得到神木的力量,恐怕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月亮难掩急切的心情,催促道:“快些,我不想再看到神木这般痛苦……”

江离的眼睫低垂,遮挡住了一缕轻蔑的笑意。

再抬头,他的发鬓被汗水打湿,脸颊苍白,像是已经尽了全力,可不管怎么样,还是无法跨越这一段距离。

“我……我不过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筋疲力尽的模样实在是做不了假,“差一点,就可以了……”

月亮果然深信不疑,摇下一道月光,落在了江离的身上。

江离脸色稍稍红润了一些,尝试着再次往前走去。

只是越靠近神木,各种污浊的情绪就越发的浓郁,以至于寸步难行。

他摇头:“还不够。”

月亮轻颤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办法。

江离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您能将月亮的力量借给我就好了……”

一提起这个,月亮就警惕了起来,故意说:“我的月光不祥,若是拥有了我的力量,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江离的脸上先是闪过了惊慌错愕,明显有所退却,不过很快他又变得坚定。

“我愿意。”他的嗓音轻柔,却充满了坚韧,“如果能结束这一切的话,就算付出我的一条性命又能如何?”

“神木庇护柳城上千年,是我们的贪婪害了它……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说到动情处,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晶莹剔透,不含一点杂质。

月亮落下了一眼。

少年的目光干净,不含一点杂质。他的心如月光一般的澄澈,真心实意地为眼前的一切感到伤心和懊悔。

月亮暗自冷笑,在心中骂了一句“蠢货”。

不过,蠢货好啊。

可以帮她窃取到神木的力量,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大好事。

若不是要用得到面前这人,她巴不得说上一句:这样的蠢货最好多来一些。

于是月亮放下了心,直接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江离。

江离伸手,一块拳头大小的星石落入了他的掌心。

星石冰凉,流转着星月之力,正是在故事里从星外坠落的那一颗。

江离摩挲着星石,终于确认这就是他要的机缘。

只是如今星石中的力量被抽空了大半,绝大部分还留在月亮身上。

没关系……

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江离反手把星石收了起来,借着星月光辉,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黑雾,走近到了神木的面前。

远远看去,神木不过高耸入云霄。

可真的到了跟前,才知是什么是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边际。

江离望去,神木的大部分根系都变得漆黑死寂,唯独树冠上还有一点翠绿,而神木的树心就藏在树冠之中。

月亮等了片刻,看见下方没有动静,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

江离舌尖一卷,轻笑:“这么着急做什么?”

这话说得又轻又快,月亮一时没有听清,追问:“你在说什么?”

还没得到回答,就看见身影已经逐步靠近了树冠。

月亮只好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反正只要得到树心,就可以完全窃取到神木的力量,成为新一任的神明。

而到时候这人没用了,吞噬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快。”

“快点……”

江离在树枝间穿梭,终于找到了树心的所在处。

那是一簇鲜嫩翠绿的幼苗,随风招摇,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一靠近,顿时让人感觉到心旷神怡。

江离定定看着,慢慢伸出了手。

月亮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了这一刻。

眼看着就要碰到树心,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江离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月亮现在还有心跳的话,必定已经是骤停了。她想要发怒,又怕在这紧要关头功亏一篑,便只好压抑住愤怒,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怎么了?”

江离的手腕一抬,指腹拂过了树心的边缘:“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月亮:“……”

月亮很想说:都什么时候了,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她忍了又忍,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什么问题?”

江离认真地说:“我们是为了让神木解脱,不再让它经受痛苦,是吗?”

月亮:“是。”

江离:“那么,我突然想到,其实不把树心给你也没事。”

月亮:“……”

江离:“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月亮:“……”

江离轻快地说:“反正给谁都可以,不如就给我吧。”

月亮终于憋不住了,怒吼了起来:“不、不!给我!给我!这是我的!”声音嘶哑,充满着可怕的欲望。

江离唇角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一轮月亮:“你……你好可怕,之前的怜悯温柔是不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骗我过来摘走树心?”

这一切当然是月亮装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江离一直都是对这拙劣的伪装表现的深信不疑,偏偏在紧要关头发出了疑问。

月亮费劲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容器”,若是止步于此,她怕是要发疯。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维持住了温柔的外表:“当然不是……我如此崇敬爱慕神木,怎么会想要害它?我想要帮它,是真的……”

江离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这话能不能相信。

月亮说尽了好话:“你看,神木在痛苦中挣扎,我真的很想让它解脱。你瞧,我曾经是神木的圣女,怎么会害它……”

江离似有意动。

像是在多说两句,就能他深信不疑了。

他怯怯道:“真的吗?”

心中却在默数着。

三、二、一……

最后一声倒数落下。

果不其然,另外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树心舒展了开来,从中传出的声音温润:“不要相信她。”

来了。

江离垂下眼睑,遮住了笑意,口中惊慌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神木说:“孩子,我在这里。”

树心正江离的手中在微弱地跳动,里面明明充斥着磅礴的生命力,却还是让人感觉到了虚弱。

就像是一位日暮西山的老人,在活着的同时,也在逐步步入死亡。

于此同时,他听见神木正在说话。

大概是即将来到生命的尽头,发出的话语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它说:

“她确实是我的圣女。”

“但是,她已经被欲-望所污染了。”

“不……不要相信她的话,你可以取走我的树心,但千万不要给她,若是她成为神明,天下……会大乱……”

刚才的话语声似乎耗尽了神木所有的力量,它的声息弱了下去,就连树心上的绿叶都变得暗淡。

江离抿了抿唇角,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神木看似无欲无求,只想求一死。

可它的话中分明透露着,如果能得到它的树心,就能成为受人供奉敬仰的神明。

谁能抵挡住这样触手可得的诱-惑?

江离眉头蹙起,目光挣扎,像是真的受到了蛊惑。

月亮着急了起来,口不择言:“别相信它,它在骗你,它只是想要你的身体,它也想成神……”

相比于月亮的焦急,神木一直保持沉默,并不辩解。

这样一来,月亮不免显得过于急躁了。

让人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在这时候,不争就是争。

若是其他人,不免会对月亮的行径产生怀疑,不由偏向神木。

但……江离不是其他人。

他歪了歪头,微微一笑,显然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

于此同时。

断壁残垣之中。

叶景闲披发散肩,狼狈不看。他手持着长剑,不停地劈砍着面前的光幕,就算是虎口震裂、剑刃劈出豁口,也未曾停下。

可不管怎么样,他依旧无法突破面前的屏障。

终于,他精疲力尽地垂下了手,踉跄地跪在了地上。

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点寒芒划过。

白衣落下,一道身影从中走出。

沈霁云落下一瞥,在看见叶景闲后,也没有多少意外。

方才就是叶景闲动用了他的一道剑气,遥相对应,才让他破开了月亮的迷障,找到了正确的路。

沈霁云缓步向前。

叶景闲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颓然。

见到此幕,沈霁云眉心微拧,冷声道:“起身。”

叶景闲依旧没有反应。

沈霁云袖口一甩,一股劲风袭去。

叶景闲下意识地抵挡,一抬头,在看见面前身影后,恍然如梦初醒:“师祖……师祖,求您救救阿离!”

沈霁云听见熟悉的名字,脚步一顿:“阿离……?”

叶景闲跪得笔直:“阿离为了救我,被卷入了月光中,现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他哽咽了一下,“师祖,是我犯了错,一切责罚我甘愿受之,还请师祖出手救阿离!”

沈霁云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叶景闲在说什么。

江离,救人。

那个顽劣骄纵,稍微说两句就红了眼眶的少年,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人?

沈霁云先是错愕,随后,一股奇怪的情绪生了出来。

他竟然会救人。

他竟然会去救叶景闲。

这是不是表明……他真的对叶景闲有意?

乱七八糟的情绪一闪而过。

沈霁云很快便回过神来,垂眸见叶景闲一脸哭丧的模样,心中不虞,冷声道:“他不会死的。”

这么一个狡黠灵动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悄无声息地丧命在此。

再者说了。

他答应了,会保护他的。

叶景闲愣了一下,还未分辨出话中的含义,就见沈霁云白衣翩跹,主动迎上了月光与树影。

月光分拨两处,主动让出了一条天阶。

沈霁云拾级而上,脚步平缓,每一步都仿佛是被丈量过一样。

身影看似不疾不徐,实则……他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

月亮和神木还在僵持不下。

在柳城中,双方的力量同根同源,谁也奈何不了谁。

所以,月亮才千方百计地找来了外乡人,想要破开这平衡。

可没想到,事到临头,这外乡人却停下了手。

现在的情况不上不下,吊在这里,让双方都生出了希望来。

在天平上,江离成为了一枚最重要的筹码。

谁能将他拉拢过来,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胜者。

月亮迫不及待地抛出了筹码:“只要你帮我,我就可以将星月之力赐予给你。”

神木幽幽道:“拿走我的树心,一切力量都是你的。”

江离的目光一转,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

过了片刻,他嚅诺道:“你们这般花言巧语,怎知不是又在哄骗我?”

月亮不耐烦地问:“那你想要怎么样?”

江离咬住了唇角,一言不发。

就像是一只纯洁懵懂的小白兔,毫无危害性。

他总是能这样,三言两语间,就让别人过于相信。

相信他的无害。

更相信……他的真诚无辜。

月亮灵光一闪:“这样,我先将星月之力给你,你就知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说罢,不容江离拒绝,就降下了一道月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月色冷清,少年容色清丽,唇角一抹笑意浮现,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亮率先做出了表态,那么神木也不甘示弱,忙道:“我也可以给你。”

一片嫩芽摇晃,点点荧光浮现,没入了江离的体内。

江离忙摆手道:“够了,够了……”

月亮和神木停下了手,异口同声地说:“你想好了?”

江离慢慢站了起来,在枝干之上,衣摆摇晃,勾勒出了纤瘦的身影,像是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没有,不过……”他侧过头,“已经够了。”

月亮还在问:“什么够了?”

江离抬起眼皮,声音宛如叹息:“当然是……足够送你们上路了。”

话音落下,他抬起了手。

手腕纤细,手掌白皙,一轮月色缓缓浮现。

大概是江离一直以来表现得过于单纯好骗,月亮先是怔了一下,随后错愕:“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笑话,捧腹大笑:“你以为有了我的力量,就能杀死我了吗?”

江离同样笑道:“当然不是。”

他的手指收紧,“砰”得一声,月亮被捏碎在掌心。

光影变幻间,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天地倒转,镜碎,月折。

月亮从半空中坠落。

神木的根须拔地而起。

在生命的尽头,月亮听见一道轻蔑戏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样的蠢货,最好多来一些。”

她睁大了眼睛,想要去寻找这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

眼前朦胧,只瞧见一张过于漂亮的脸庞,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唇角却翘了起来,生出了一股戏谑疏离的错位感。

在这个时候,月亮竟然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少年说:“这么着急做什么?”

后半句似乎是在细语,“着急找死吗?”

哗啦——

一切都归于寂静,只余下两团光球悬浮在空中。

一团清澈动人,是星月之力;一团灵动可爱,是万千生灵之命。

两团光球皆落入了江离的手中。

正待离开此处,一侧身,那只硕大的肉瘤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发出了桀桀笑声。

方才,应该是月亮镇压了他。

现在月亮消失,他自然是重获自由。

肉瘤不停地蠕动着:“月亮、神木……那两个蠢货都已经死了吧?我还真的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不能这么快出来。”

“咔嚓”一声。

肉瘤表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钻出了一颗头颅。头颅留着山羊胡,长眉如鬓,若是只看脸的话,端的是儒雅温和,仙风道骨。

但他偏偏扎根于肉瘤中,反差之大,更让人觉得可怖。

江离看了一眼,自语:“果然是你。”

那人盯着江离,眼冒精光:“你竟然一点也不意外?”

江离眉梢一扬,指尖把玩着半透明的光球,微微一笑:“大概是……我听说过三个故事了。”

柳城里存在着三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若是常人,必觉得其中有真有假。

但江离深谙说谎的技艺,剥丝抽茧,早就发现了端倪。

这三个故事自然都是真的,只是经过了稍稍地润色,让其变得更能让人接受一些。

神木确实在庇佑着柳城,只是在人心的日夜熏陶下,不知何时生出了成神的欲念,开始控制着城中的人互相残杀,让所有人都沦为祭品。

月亮是神木座下圣女,刚开始是想帮助神木,但与她后来想要窃取神木之力并不矛盾。

人心易变。

在泥沼之中,谁都不能保持初心。

更不用说,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江离轻叹了一口气,道出了肉瘤真正的身份:“……城主。”

柳城城主。

在故事中,一直存在着一抹模糊不清的影子。

比如,一开始是谁用囚犯的性命来延续神木生命的?

再比如,柳城发生这样巨大的变故,又是怎么样不让消息传出去——尤其不让太忘宗知晓?

那必须是要有一个身份不凡,足以服众,并且与太忘宗有所牵连,能够遮掩一切的人。

毫无疑问,这个人选就只有柳城城主了。

他不仅是柳城的城主,还是太忘宗的外门管事,执掌柳城多年,威望说一不二,让人不敢置喙。

而他之所以会来当柳城城主,自然是因为天资不够,终身无法突破,只好置身于红尘中碌碌无为。

试问,一个见识过广袤天地的人,又怎么心甘情愿地成为井底蛙。

于是,在知道神木的所作所为之后,他在暗中相助,准备当最后的黄雀。

肉瘤……不,柳城城主笑了起来:“你很聪明,运气也很好,不过……到此为止了。”

“你的一切,我都会收下了,日后我成了神明,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话音落下,肉瘤掀开,露出了狰狞的一幕。

他早已放弃了人类的躯体,头颅下方是蜘蛛一般的足节,一直以来,他如同寄生虫一般,扎根在神木身上,偷取着神木的本源之力。

现在,只要吞噬掉拥有月亮与神木之力的江离,他就可以脱胎换骨,换下这一身丑陋的皮囊,登上神位了。

螯肢高高扬起,足尖闪烁着锋利的幽光。

江离视若无睹:“不如,我们打个赌?”

柳城城主生出了一点兴致:“赌什么?”

江离:“我赌……”他的声音清脆,一字一顿,“你会死。”

柳城城主早就见识过了江离的花言巧语,此时捧腹大笑:“你以为我是那两个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蠢货吗?”

“我可不会相信你的话,该死的人——是你!”

螯肢用力戳下,破空而来。

江离不见惊慌,唇角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柳城城主心头一颤,生怕这人留了什么后手,一时间畏首畏尾,连动作都有所停顿。

僵持了片刻,他反应过来了:“你在诈我,我可不会被你唬住!”

说着,再度出击。

这次,江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他的眼睛睁大,眼瞳中冒出了氤氲的雾气,一个踉跄,向后仰去。

明明是在害怕,但柳城城主却莫名地觉得违和。

大概是……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像是仓皇逃跑,而是在折腰而舞一般。

而且落下的方向正正好,一束暖光从上空打下,衬得他的侧脸白皙无暇,眉眼精致动人,就连眼角一点泪珠,都恰当好处地落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楚楚可怜,让人挪不开目光。

目光对视。

他唇角翕动,无声地说:“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柳城城主心口一凉,低下头去,一道凌冽的剑光贯穿了胸口,干脆利落。

余光一瞥,一袭冷清白衣落下,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就直奔少年而去。

这……

这是……

柳城城主来不及露出惊慌之色,身体就轰然倒下,他睁着眼睛,望着上方枯萎的柳叶,一幕幕闪过脑海。

他自以为掌握一切,将所有人都戏耍得团团转,可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空花。

一场梦而已。

……

另一侧。

江离还在坠落。

风从脸颊掠过,卷着一点晶莹的泪珠向上飘摇。

差不多了。

他在心中自语,在衣袖的遮掩下,直接捏碎了手中的绿光。

“啵”得一声。

万千生灵之力犹如烟花绽放,点点荧光漫天飞舞,如梦如幻。

一抬头,已然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唇颊苍白,声若呢喃,像是在委屈又像是在撒娇:“你怎么才来。”

一抬头。

沈霁云眼瞳黑沉,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江离与他对视了一眼,心想:这下,总该上钩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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