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的大逆不道

第37章 汝嫁殇(一)

字体:16+-

“怎么还在那里站着?”

谢秾帮伏凇卷帘,看着甯阶站在前端微微仰着头,背着手,寂静着,像是一棵古松,伫立着。

伏凇的眼神微暗,旋即她又勾起唇,嗤笑了一声,道:“管他呢。”说完伸手轻轻把身上的鹤氅往上盖了盖,淡声道:“藏岭,起风了,放下帘子吧。”

王沂给了李磷一个眼神,然后推着伏凇回了房间。

谢秾还是有些不放心,李磷轻轻拍了一下谢秾的肩,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有我,放心。风大,进去吧。”

谢秾见此,便颔首转身走进里面。

李磷站在甯阶身侧,看着云海,道:“三天了,该走出来了。”

甯阶眼中闪过一丝涩意,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没有回答。

李磷也不指望甯阶回答,他微微昂起头,继续道:“高笼身上虽流着堕仙之血,但他终究是凡人,寿命有尽。相比意外失命,这个是他的选择。”

甯阶脸上浮现出一丝惆怅,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从开始相遇,他便告诉我他选择了什么结局。只是……临到此刻,心中还是说不出的伤意。”

高笼身上有堕仙之血,灵力修为有限,是以被师门逐出。

他自己或许也伤过,伤资质有限,心中的万千沟壑只能成为虚无。

但后来用整个人生全部奉献在高家村,身边有妻有子陪伴,他可以抚平心中的这道疤,从村头捧起一抔土,随着风扬入地下,坦然笑道这便是他心中的沟壑。

他对自己这平庸的资质释怀,不再成伤。

可,抱负可以真实,但他妻子的命他留不住。

他是在伤。

伤高笼终究还是凡人。

留不住的无奈,比够不到的抱负更令他的痛苦。

堕仙之血,可以疗伤,却不可续命。

想必高笼定然寻过他所能做的种种方法,但鸿蒙临近,生命之鼎骤倾,他只能挣扎而无奈地看着吴烟死亡。

此后,

种种的回眸轻抚、种种的轻语凝笑,皆泯为灰烬,飘入心中,难以清除,也不愿抚去。

如此,

这无处不在的记忆,更容易!

更容易让空气凝为锋利的灵刀。

……每每在呼吸时,这些刀便毫不留情刺入心肺。

无能力为!

痛难自拔!

疯癫狂笑!

……风平浪静。

风也平,浪也静。

可还是在伤。

红尘中的苦楚各不相通。

唯有无可奈何,与君同伤。

沉寂良久,李磷转首看向甯阶,忽道:“经此一事,你是不是突然看不清前方的路?”

甯阶怔了一下,随后笑上带着一丝苦意。不过他很快敛去,回道:“听言,李兄,你对前路甚是清晰。”

李磷点头。

他正身望向下方的灯火,道:“守水沉、护人界。”

边说,他边抬起袖轻轻一挥。

遒劲的风在他衣袖下呼啸而过。

李磷坚毅道:“行路难,仍驱节。天下之安,担在我辈。”

甯阶静静听着李磷的话。

等他说完,甯阶抬头应声道:“是啊,天下之安,担在我辈。”

有选择吗?

——有!

在各种无奈过后,能做到的,便是一同丧身,共饮生命之血。

泥销不在又何妨?

我要的就是与你尔侬我侬!1

我要的就是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

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2

毅然决然!

这便是我的选择。

甯阶转头看向李磷,道:“我以为会是王兄过来,没想到安慰我的竟然是李兄你。如今可是对我放心?”

李磷自然知晓甯阶这是在提自己曾怀疑他是魔族之人的事,他坦然一笑:“甯兄的心境经了两次生死,若我再瞧不出,正如砚信兄所言那般,水沉派是要颠覆在我手中。”

甯阶也会心一笑。

李磷这人脾气的确是臭,为人又傲,有时还喜欢端着。

但他为人的确不错。

嫉恶如仇,但也心明意快。

看到甯阶笑,李磷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意。

笑过之后,李磷忽认真道:“对不起。”

甯阶知道他这是在为他怀疑自己的事道歉,于是淡淡摇头:“无事。”

李磷轻轻摇头:“不只是为了此事。刚刚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因为你是仙尊之徒便对你妄加猜测,却没有想过,成为微雾仙尊的徒弟,可是你自己的意愿。”

甯阶反问道:“那承担起水沉派的重担,可是你的意愿?”

李磷怔了一瞬,旋即哈哈大笑。

他笑道:“我懂了。”

笑完,李磷看向甯阶,道:“甯兄,虽然我知这会冒犯,但是气氛已然到此,我实不愿错过。不知甯兄你可否愿意回答?”

甯阶淡然一笑:“你问吧。”

李磷道:“假如你是被送上梁陵的世家公子,假如仙尊与其他长老一般不受拘束,那你,可否还愿意成为仙尊的弟子?”

甯阶轻轻一笑,回道:“我便知你要问这个。”

李磷也坦然回道:“仙尊虽是修真界灵阶排名第一,但他太冷了。像凛冬的霜雪,可以欣赏,却不敢久待。”

甯阶没有说话,而是向李磷伸出了手。

李磷定睛一看:

——甯阶的手掌覆满了霜雪,但同时,一只白色小鸟站在雪上。

它没有像其他鸟类飞走,而是在雪中玩乐,一直在扑哧扑哧到处撞雪。

很快它便有些累,便把褐黑色的爪子陷入冰雪之中。

寒风吹过,它不可遏制地打了一个寒颤。

不消一会儿,它的爪子被雪淋湿,刺骨的寒冷不断侵袭。

冷……

好冷啊。

就当李磷以为这只鸟再也忍不住展翅飞离时,这只鸟的确晃动了一下翅膀,但它没有飞走,而是在雪上不断蹦起。

凌跃在空时,两只小爪相互摩挲。

多次下去,它便生了热,然后继续待在冰雪之中。

李磷像是了悟什么似的,抬头看向甯阶。

甯阶收了幻境,微微一笑,正式回答李磷的话:“对我而言,没有这么多假如。就算有种种假如,唯一不变的就是我是微雾仙尊宓沈的弟子。”

“灵兽眷念故地,霜雪不离,静待春来。”

甯阶的眼波微微一动,旋即含满了笑意:“而我一直在我的春天。”

李磷认真道:“你是真的很喜欢仙尊。”

所以不惧严寒,明知后果,也义无反顾。

甯阶莞尔一笑,看着漫天轻雾,伸出手,轻轻感受着风过指隙。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嗯,很喜欢。”

冷又何妨?

甯阶微微收拢衣袖,指骨相磨:“灵兽寒冷还会微微跃起生热。李兄,且不说我师尊一直待我极好,就算寒冷,难道我不会生热吗?”

李磷哈哈大笑:“确实如此。”

情系,风雪亦难断。

李磷见甯阶的心情不似当初那般沉重,便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天冷,早些歇息。”

甯阶微微侧颊颔首道:“我知道了。”

李磷听此便准备再给甯阶一些时间,转身便准备回到舱内。

但李磷刚掀开锦帘,就见宓沈一身清冷地站在阴影处,顺着他的目光过去,透过琉璃窄窗,便见甯阶目光远眺星云。

宓沈对甯阶关心,比他们以为的还要多且深。

李磷怔了一瞬,旋即向宓沈躬身作揖。

他刚想开口,就被宓沈抬手制止。

宓沈轻声道:“你去休息吧。”

李磷心下了然,压低声音道:“是,仙尊。”

李磷走后,宓沈抬眸继续看着甯阶,眸中闪过一丝涩意。

刚刚的话,他已经听到了。

李磷……真是问了一个好问题。

不知甯阶是否还记得他们初见。

当自己向他伸出手,居高临下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弟子,无人敢辱你。”

年幼的甯阶昂着头静静看着宓沈,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成熟。

良久,甯阶认真道:“我不愿。”

宓沈:“……”

当真是当头一棒。

宓沈虽常年闭关,但他也不是完全与外界断绝联系。

想拜他为师的,四海八荒来求之人能填满整个青东郡。

就算甯阶不知道他的名号,但是他不是没见识过自己的灵力。

相比贫困潦倒、生途难测,有修仙之人相护,定会比独自一人漂泊要容易的多。

可他,

竟然不愿?

不可置信!

宓沈冷脸又些绷不住,忍不住问道:“为何?是我不好吗?”

甯阶倔强而认真道:“仙尊很好。但是,我不愿。”

……

想到这,宓沈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只跳雪在空中搓脚的小鸟。

明明那么怕冷,却不愿离去,固执地等待春风。

宓沈垂在宽大衣袖中的指骨慢慢收紧,发白。

他脚步挪动了一下,他想出去把鹤氅披在甯阶的肩上。

但脚跟仅仅是挪动了一小步,他不知想到什么,倏地停了下来。

宓沈狼狈地闭上了眼睛。

甯阶看着空中不断被风吹散变化的云,眼中晦涩不明。

这些天他的确是在高笼的死感到难以言说的伤意。

但正如李磷所说,那是高笼的选择,身为朋友,他应该为他与吴烟的相拥感到高兴。

所以,只是怅然,是清明。

他真正郁气难结的是杜承的话。

杜承临走前,撒下的青丝,有一部分飘到他的身上。

杜承的声音旋即在他耳边响起

——甯小仙君,听闻微雾仙尊起名偏与现世、眼前之物。

清雕斗胆,敢问仙尊佩剑苍璧取名何如?

另,魔物与王返合作一事定有疑处,望小仙君小心为上。

甯阶敛去深思。

不知为何,他总觉高笼与杜承像是知道了些什么。

想到这,甯阶从怀中拿出他已喝尽盛着高笼血的琉璃瓶,放在月光下,细细摩挲。

眼中一片深沉。

-----

作者有话要说:

1 2 《我侬词》——管道升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