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致尔前一晚在露台睡觉吹了风,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着凉了。
这天,埃尔维斯回家的时间要比往日早一些。
一回到家,他就往楼上走去。
回到卧室,埃尔维斯看见康致尔坐在写字台后面,身上裹着一张薄毯,正对着电脑打字。
他的状态看起来还好,只是没什么精神,打字的频率也比平时要低上些许。
他走进来以后,康致尔听见动静,朝门口这边望过来,见到他时稍稍伸直了脖子。
“埃尔维斯,你回来了。”
埃尔维斯对他点点头,跟着走去衣物间。
换完衣服,埃尔维斯走到写字台后面,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回来好早。”康致尔把身体转向他。
“嗯。”
埃尔维斯点了下头,跟着把手掌放到他的额头上,没有发现发烧的迹象。
随后,他把手放下来,问康致尔:“小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康致尔说话时带着鼻音,讲话的语速也慢,“早上不停在打喷嚏,下午好点了,现在只是觉得有点累。”
说完以后,他慢慢垂下肩膀,跟埃尔维斯求助:“埃尔维斯,我想喝水。”
埃尔维斯将台面上的水杯拿起来,放到他面前,把吸管嘴转向他。
康致尔低下头去,速度很慢地喝着。
喝饱以后,他才慢吞吞地把头抬起来。
埃尔维斯把水杯放回台面的时候,看了一眼他打开的电脑。
“你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吗?” 他问康致尔。
“今天没有作业。”康致尔告诉他。
埃尔维斯看向他屏幕上面颜色不一的表格,问他:“那你现在写什么?”
“哦,”康致尔把身体转回去,一边点击鼠标,一边回答埃尔维斯, “这是我同学之前发我的一份表,挺有意思的。”
“我见今天没有作业,趁着有时间就给填了。”
说完,他把桌面的表格给放大了,让埃尔维斯看得更清楚一些。
埃尔维斯靠近一看,发现康致尔的这个表上面每个框格的颜色都不一样,分别填着日期,还有些日期是重复的。
他原来以为这是行程表,但后面发现表格里面的部分日期是过去的时间。
“这是什么?”他问康致尔。
“我同学弄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康致尔告诉他,“说是用来防止老年痴呆的。他用不同的颜色对标不同的心情,比如天蓝色代表开心,那就在这里记录下最开心的日期。但不要具体写什么事情,只写个日期,最多在下面加个地点。”
“日后打开这个表格的时候,我们可以通过上面的提示来回忆自己这个特别日期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从而锻炼自己的记忆能力。”
“很无厘头对吧?”他转过去问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看着桌面的表格,并没有说话,像是在斟酌着应该怎么给出评价。
康致尔盯着他认真的神态,忽然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开口跟埃尔维斯讲:“埃尔维斯,我把这个表格发你邮箱吧。”
埃尔维斯把视线转向他,看起来有些不解。
“发给你,”康致尔对着他弯眼微笑,“填完以后我们分享一下。”
埃尔维斯在他眼底看到了期待,过了两三秒钟,对着他点点头。
“好。”
幽静的夏日晚间,温度清凉。西边的菩提树上挂着一枚小月亮。
埃尔维斯和康致尔已经洗完澡,两人坐在露台外面,开始查看对方的表格。
打开埃尔维斯的表格,康致尔低头浏览着,脸上的神色逐渐认真起来。
看了片刻,他突然从里面发现了问题。
随后,他坐直了上身,双臂环胸,宛如一名小法官般开口:“埃尔维斯,你犯规。”
埃尔维斯把注意力从电脑上面收回来,转过脸去看他。
“犯规?”
康致尔把放在腿上的电脑转向他,指着上面“高兴”的表格对他讲:“你怎么可以为了偷懒,把好几年的时间段都写进了一个框格里?”
埃尔维斯盯着他手指的地方,安静了少时,抬起头来,告诉他:“这里填的时间,是你待在莱克花园的那几年。”
埃尔维斯的回答令康致尔的心情产生了扑闪,他放下双臂,默默地点了下头,然后把身体转回去。
跟着,他重新浏览表格,看见在代表“生气”的红色框格里,填的是康致尔受伤从医院回来的那一天。
“埃尔维斯,”他再次看向埃尔维斯,指着上面的日期问他,“这里,你是在生那个护工阿姨的气吗?”
埃尔维斯看了一眼红色的框格,缓缓点了下头。
“我不喜欢那个阿姨对你的态度。”他回答康致尔。
“没有关系,”康致尔安慰他,“我已经忘记了。”
说完以后,他按着鼠标拉动表格,在最深的蓝色那一格里,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日期。
去年的三月十二号,当天是他爸爸的生日。
他看向埃尔维斯,不解地指着“最伤心”那一格问他:“埃尔维斯,这天为什么是‘最伤心’?”
埃尔维斯望了一眼“最伤心”的那个日期,安静地收回了视线。
康致尔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埃尔维斯不想谈论的话题了,感到有些抱歉,便跟他道歉:“对不起,埃尔维斯。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回答我的。”
埃尔维斯靠在椅背上,稍稍低下了头。
康致尔原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了,准备默默地转回身去。在这个时候,埃尔维斯忽地开口了。
“去年,我去参加康叔叔的生日。”
康致尔闻声回过头来,有些迟钝地看向埃尔维斯。
“其实我去中部,更多的是想要见到你。”
埃尔维斯说话的声线有些低,语速也不是很快,像是把这些话说出来,对他而言需要经过好几番斟酌。
“在宴会上,我也见到你了,虽然你并没有正视过我几眼。”
康致尔因为埃尔维斯的讲述而有些难过,轻声问埃尔维斯:“所以你伤心了吗?”
埃尔维斯把脸转过来,对着他摇摇头,微笑着说:“我都习惯了。”
康致尔望着埃尔维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埃尔维斯把视线收回去,望着广阔的夏日星空,平静地接着讲:“在宴会的中途,我出去了一趟,在酒店的花园里乘凉。”
“没过多久,我看见你和艾琳从宴会厅里跑出来。”
在埃尔维斯平静的陈述里,康致尔的记忆一点点回到那个春天的夜晚。
“在花园的游廊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我不清楚那个人是谁。但你们把他认成了我。”
说着,埃尔维斯停顿了片刻。
“当时我就站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看见你和艾琳两个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从那个男人背后偷溜走了。”
康致尔难以置信地听着埃尔维斯坐在这里告诉他这件事情。
黑夜里,埃尔维斯的目光变成了夜幕的颜色。
“在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对你和你的朋友来说,我只是一个外人。”
康致尔想到自己在无形中伤害了埃尔维斯,心里倍感内疚。
他把手放到埃尔维斯的手腕上,向他道歉:“对不起,埃尔维斯,我为自己的幼稚行为向你道歉。”
埃尔维斯转过来注视他,缓缓向他微笑。
“没关系小致,不管你做什么事情,你永远都不需要向我道歉。”
因为埃尔维斯,康致尔心里涌起细密的忧伤,不言语地收回身子,静靠在躺椅上。
埃尔维斯把手伸过来,手掌贴在他的脸上,轻轻触碰他的眼角。
康致尔转过脸来,小小的脸顿时被埃尔维斯的手掌覆盖住。
“埃尔维斯,我没哭。”他告诉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轻轻笑了,把手掌抬起来。康致尔重新看见了夜幕。
“我知道。”
随后,他们继续看表。
康致尔垂着脸,正缓慢地拨着鼠标时,忽地听见埃尔维斯在旁边叫自己的名字。
“小致。”
他抬起头来,看向埃尔维斯,问他:“怎么了?”
“这里是空的吗?”埃尔维斯指着他的“最伤心”问他。
康致尔顺着埃尔维斯指示的方向看过去,视线落在那个深蓝色的框格里,表情忽然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沉默半晌,把脸转了回去。
埃尔维斯有所意识,没有再继续后面的问题。
康致尔默不作声,整理着自己的表格,一阵无名的、汹涌的情绪在他的心里渐渐发酵起来。
最后,他内心的情绪还是无法得不到平息。
康致尔将视线转向身边的埃尔维斯,开口问他:“埃尔维斯,你是不是说谎了?”
埃尔维斯停下手上的动作,把脸转过来,与他对视着。
康致尔在他脸上看到了不解、一如既往的淡定,没有捕捉到不安。
这反倒让他更加生气。
他重新打开埃尔维斯的那份表格,圈住“高兴”的那个天蓝色框格,向埃尔维斯提出质疑:“这几年的每一天里,你都是高兴的吗?”
埃尔维斯仿佛不太明白他这样提问的原因,看起来显得有些困顿。但没过两秒,他看着康致尔,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的认真使得康致尔无法再保持冷静。
“埃尔维斯,你骗人,对着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你怎么可能每天都是高兴的?”康致尔心里既难过又生气。
“小致……”埃尔维斯一脸惊异。
“我看见了埃尔维斯,”康致尔看着他,把多年来积压的心声全部讲了出来,“你的日记。”
“你在上面写着,你最讨厌的人是我。”
他的眼睛疼起来,声音也变得尖细。
“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你讨厌。”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那时就像个傻瓜,整天待在一个讨厌自己的人身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致,你听我说……”
埃尔维斯把手伸过来,试图让他冷静。
康致尔负气地闪开他的手,然后双臂交叠压在自己的眼睛上面,气恼道:“埃尔维斯,我不想看见你。”
他蒙住眼睛以后,没有再感觉到埃尔维斯的触碰,埃尔维斯应该是把手收了回去。
周遭变得安静下来。
康致尔闭着眼睛,在黑暗里沉静片刻,心里忽地生出一丝懊悔。
他应该沉住气,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的。
就在他神伤应该怎么挽救局面的时候,埃尔维斯倏地在他旁边开口了。
“小致,我很抱歉,自己曾经写过讨厌你的话。”
“我知道,伤害已经造成,解释听起来就像是狡辩。”
在视线被遮挡住的情况下,埃尔维斯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晰。
他认真地告诉康致尔:“但我从来没有讨厌你,我一直喜欢你。”
康致尔手臂压在脸上,觉得自己的眼睛酸得厉害。
身边,埃尔维斯还在对他讲话。
“从小,我就是一个性格不好的小孩,很多人都不敢靠近我。只有你不怕我,只有你喜欢每天待在我身边。”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小致。”
埃尔维斯放慢语速,低声说着: “相反,我很喜欢你,喜欢到甚至想要独占你。”
躺椅上,康致尔一动不动地躺着,心跳却与之相反。
他的听觉变得灵敏起来,觉得连埃尔维斯言语间的气息转换都清晰可闻。
“你是那么快乐、美好,每个人都喜欢跟你玩。小致,你有很多的朋友。我的朋友,只有你一个。”
“我讨厌有客人来访,讨厌每年的生日。每到那个时候,就有很多人出现在宅邸里面。他们总是会把你的注意力从我身边分走,让你不再只是关注我。”
“小致,我有时会非常鄙夷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可是平静地与别人分享和你在一起的快乐,那时候的我根本做不到。”
听完埃尔维斯的解释,康致尔的内心世界变得与夏夜一样寂静,陈年的怒意烟消云散。
他忽然间意识到,因为那本日记,他误解了埃尔维斯——差不多二十年。
埃尔维斯说完以后,身体转向康致尔,他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地坐着。
“小致,你睡着了吗?”
他并不奢望自己会得到回答,只是想着康致尔昨晚受凉了,应该回卧室去睡觉。
他问完以后,康致尔忽然开口,给了他答复。
“埃尔维斯,我困了,我们进卧室吧。”
晚上,关灯以后,他们面对面侧躺着。
黑暗里,康致尔开口跟埃尔维斯道歉。
“埃尔维斯,对不起。”
“真正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埃尔维斯回答他,“如果我过去表现好点,或者没有在本子里写下那句话,就不会让你伤心了。”
卧室里沉寂片刻,埃尔维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小致,你还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我可以,当你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他对康致尔讲。
黑暗里,埃尔维斯的嗓音离康致尔很近,不再冰冷。
康致尔把手放到埃尔维斯的脸上,摸到他宽阔的前庭、高挺的鼻梁,仿佛回到了十几岁在赤道的动物园里,自己第一次抚摸大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