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渟

第42章 第二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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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学院整体占地面积很大,既要有飞行训练场,又不能耽误学生们平时强身健体的活动,所以每一处的篮球场虽然不大,但分布广,随处可见。

陆渟和秋意北找了个偏的角落,几乎没有学生会从这里经过。他们从篮球场的一角捡到几个球,上手打了打,还算顺手,就你一个我一个投了起来。

下午的阳光还很烈,打了没一会儿两人就出了一些汗。

秋意北把球扔给陆渟,说了句:“我去买水。”

陆渟点点头,把手里的球投进了篮筐就没再管,直接坐在了篮球场的硅胶地面上休息。

等了一会儿,秋意北还没回来,陆渟打算自己逛一逛,也顺便找一找秋意北曾经在这里的痕迹。

秋意北选的篮球场虽然没多少学生会来,但也不是什么禁止通行的地方,尤其这里还十分隐蔽,所以陆渟没走几步就听到了两个人边抽烟边闲聊的声音。

“刚才在超市碰见的那个人,你觉不觉得眼熟?”

另一个人狠吸了一口,过瘾一样吐出烟圈,不在意地回答:“哪个啊?”

“啧,就是经常被院长提起来,说最近十年都没有人能超越的晏北秋。”

“啊……就那个学院神话是吧,怎么可能,他不是大二就因为商业间谍罪被抓进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学校里。”

“这又不是死罪,十年过去了,肯定早出来了。”

烟头扔在地上,火星被鞋底碾灭。

“他回来干什么?还想继续念?今年他都二十九快三十了吧,而且他爸妈不是因为生意破产自杀了,这种从小泡在蜜罐里的富二代生活都成问题吧,还有钱来上学?”

“谁知道呢,我的实践课导师是他同届的,听他说,那个晏北秋上学的时候特别傲,仗着自己飞行技术好,大一把奖拿了个遍,就各种违规,两年的处分全写下来,都赶上《空中领航学》那么厚了。”

“他这么刺头,还没被学校开除,估计除了他是真的技术牛逼,他爸妈给学校捐了一栋楼之外,就是那张脸了。他得奖的照片挂在礼堂里面,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一堆omega对着照片犯花痴。院长也是个传奇的人物,当上院长的时候也和晏北秋没差多少岁,还是个omega,所以你说他们……”

话没说完,那俩人就感觉脸前一阵风过,紧接着“咣当”一声,一个篮球擦过他们的脸直接砸到了他们身后的铁栏上,过去几秒还嗡嗡作响,足以见力道之大。

两人迅速回头,倒要看看是谁惹事。

陆渟双手插着裤兜,微低着头,晃晃悠悠走了出来。

“高中部的?”

陆渟抬起眼皮,默默看了一眼说话那人。

“高中来的小屁孩,想干嘛?挑事也不知道多找几个帮手。”

陆渟:“不想干什么,就是路过,听见你们说的东西,不舒服。”

“我们说什么干你什么事?”

这俩人本来八卦聊的好好的,烟也快抽完了,烟瘾突然被陆渟打断,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见不得比他们年纪小还这么气场足的人。说话间,已经扔掉了手头的烟,撸起袖子往陆渟的方向走去。

陆渟轻笑,一把拉开校服拉链,下一秒校服已经扔到了一边。

那两人压根没想到陆渟说打就打,丝毫不考虑一对二他有没有胜算。

他们不知道,在打架这件事上,陆渟从来不思前顾后,大不了被打个半死。

从小在27号他就认识到这一点,打输了那是他技不如人,但是底线被冒犯的时候,不动手就是从心底彻底认输了。

陆渟的高中校服里面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T恤,配上他软趴在额前的头发,任谁看都是个稚嫩又不会惹事的高中生,这两人自然就低估了陆渟的武力值。

陆渟打架快准狠,他在体力方面不占优势,所以几招之内就必须让对手再无反抗能力。

本来陆渟心里还有些隐隐担心,在校的飞行学院的学生日常体能训练绝对不会少,他和秋意北对上都讨不到好处,更何况是一对二。

不过很快,陆渟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能有时间抽烟编排他人,就没有时间认真训练。

陆渟尽管经常去拳击馆,但他为了伪装omega,不会做太多力量训练,避免自己的体型和正常的omega相差太大。

结果这两人在有意避开力量训练的陆渟面前都丝毫不够打的,很快就瘫到一边再也起不来了。

陆渟从地上捡起校服外套,掸掸灰。

他们以为陆渟会像那些中二病少年一样,打赢了来句说教,然后再轻描淡写地走掉,结果陆渟一句话没说,拎着校服就要走。

“你谁啊,我们说晏北秋干你屁事,他是你什么人啊!”

陆渟本来都走了,听到他们这么问,回头:“我哥。”

——

叫晏北秋,入狱是因为商业间谍罪。父母曾经在方丽市是有名的企业家,后来经历了公司破产,最后自杀。

陆渟一边在对话框里飞速打着这些因祸得福得来的信息,一边往篮球场走。手指都已经放到发送键的上面了,他的眼睛突然划过屏幕上“晏北秋”三个字。

“晏北秋——”陆渟喃喃道,“晏——晏燕。”

陆渟此时已经走进了篮球场,站在球场边上,猛地抬头。

与此同时,秋意北在阳光下打球的潇洒身影撞进他充满不可置信的眼睛。

十七年前,刚和外面的一群野孩子打架赢回来几个包子的小陆渟,小心地捧着它们,灰头土脸地往27号走。

刚走上大道,一辆漂亮的轿车从他面前经过,小陆渟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就又满心欢喜地继续瞧着手里的包子。

看方向,这辆车应该又是去27号领养小孩的。

不过和他无关,反正每次他都会躲起来。他不羡慕那些家庭富足幸福的生活,他只想在27号能吃饱就足够了。

一路小跑回到27号,小陆渟没从大门走,他扒拉开27号东南侧的一个小角落,露出了一个狗洞,他瘦小的身躯熟练地钻了进去。

他刚爬起来,就看见小燕抱臂站在他面前。

“小燕姐姐,”他献宝一样,把护的干干净净的包子往小燕身前递,“明天的饭也有着落了。”

“上次爬出去被阿姨们发现,你被打的还不够惨吗?”

“挨打不算什么的,爬出去才有饭吃啊。”

小燕心酸又心疼,拉过小陆渟给他擦脸上的灰,“刚才我听阿姨们说,资助过27号的老板来了,以后应该就能吃饱饭了,而且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要从27号收养一个小孩带走。”

小陆渟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小燕:“之前每次你都躲,有的家看中你了要带你走你都哭闹着不走,这次你别再躲了。”

“我不想被收养。”小陆渟坐在石墩子上,低头晃着腿,闷闷地说。

“为什么啊?”

小陆渟顿了顿:“我不好,没有人会选我。”

小燕立刻反驳:“怎么会?你不能因为你的妈妈在你和妹妹之间选择了妹妹,你就认为自己不会再被人选择了。”

小陆渟静静地不说话。

小燕作出大人的姿态,苦口婆心,继续劝:“而且收养你的新爸爸妈妈,会把你当做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的。”

“亲生的都能忍心抛弃,不亲生的呢?”小陆渟的声音很小,小到如果小燕不是喘了口气准备继续说,都听不到。

小燕听到小陆渟这样说,噎了一下。

下一秒小陆渟突然仰起头,露出天真的笑容:“整个27号只有我能打架,你们留下了吃不饱饭,我可以,所以你们走吧。”

说完,陆渟跳下石墩,跑远了。

他没有跑去大堂,因为他知道,那对来收养小孩的夫妇现在应该就在大堂翻着他们的名册,对他们进行挑选。

他晃晃悠悠走到了27号后院,后院有一个简易的篮球架子,这里经常有大孩子们打球。

小陆渟长的小,每次溜进去,窝进角落看他们打球都不会被发现,小燕发现他不见了也不会来这里找,很安全。

他像每次都躲进来的步骤一样,从篮球架子后面慢慢爬,阳光这个时候正好直射后院,小陆渟被晃地看不清路,就在他马上就要爬到“秘密基地”时,头顶的阳光突然就消失了,下一秒他被人一搂,直接被人从那条只能爬过一条小狗的小道薅了出去。

紧接着,篮球砸到了刚才小陆渟待的位置。

“又不是小狗,往那儿爬什么。”有一点变声但又能听出还是孩子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把他拽出来的人将他轻轻放下,小陆渟听见声音,回头看,但阳光刺眼,他看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样,只能依稀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小陆渟不记得27号还有这样一个人,27号也没有这么干净的人。

所以——他是来收养的那个家庭的孩子吗?

看见小陆渟还在发怔,这人拍拍小陆渟的脑袋,“这里危险,想看去边上。”

27号里的一个大孩子估计是因为和这人年龄相仿,所以一起打球。他笑着对那人说:“你不用管他,别看他小小的爱往角落里钻,其实是我们27号最能打的。”

那人笑笑没说话,从对方手里把球一抢,一个弹跳,球进了。

小陆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时最不服管的他真的下意识听话,跑边上去坐着,看球场中灵活敏捷的身影。

看个子,还有说话的声音,感觉好像也就比他打了五六岁,应该是要叫哥哥的。

小陆渟坐在地上有些懊悔,刚才应该说“谢谢哥哥”的。

不过那个哥哥身上的味道是他进入27号之后再也没有闻过的,是那种温暖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酒味,让人微微发晕。

察觉到小陆渟一直往他们那边看,27号的抽空说:“他好像挺喜欢你的,一直看你。”

那人回头往小陆渟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午的太阳太大了,他们两个对视的那刻,谁也没看清谁的脸。

他又转过头,继续投篮。

阳光把小陆渟的眼睛晃的有些痛,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太阳的光太刺眼,还是这个人。

27号的又问:“听说你爸妈让你决定收养谁,怎么不去好好选选,还在这里打球?”

“他们看中两个小孩,听你们院长说是这里最大的刺头,我爸妈想在他们两个中选一个,我也不用过去。”

“那你想收养哪个啊?”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小陆渟听得很清楚。提到27号最大的两个刺头,小陆渟想:应该有他一个吧。

他往前挪了挪,想听一下这个人的答案。

“我想要个妹妹。”

“弟弟不行吗?”

“弟弟也行,不过得是聪明的,起码能把我那锁解开。”

27号的笑了:“那没有人可以了,你在街头买的那把锁,那老头卖了都快五六年了,没一个人能解开,我们这儿的这群小屁孩更不可能。”

小陆渟往旁边看,果然在一堆衣服的上面发现了一把老旧的古董锁。

他知道街头的那个老头,每次他路过,都招呼他去解,他问解开有什么好处,老头说可以把锁免费送他,小陆渟问能不能给点吃的,老头说不能,小陆渟摇头说那我不解,就走了。

他挪了过去,把那锁放在手里摆弄。

锁的外形像是一条蛇,不过长了四只脚。

他以前看过一本书,具体的话他不记得怎么说的了,不过大体意思是无论多么难解的难题,关键所在大概率都在眼睛上,因为从古至今所有点明关键的俗语都落到了“眼”这个字上。

小陆渟双手按在了蛇的两只眼睛上,好像真的有轻微的“咔嚓”一声,然后他左拧拧右拧拧,顺着锁的纹路和卡扣,花费了一些时间,最后左三右四,解开了。

他立刻蹦了起来,端着锁特别兴奋地跑进球场,忘了那个哥哥刚才对他说球场危险。

果然他刚跑到那人身后,篮球就砸了过来,他下意识挡脸,那人再次救了他,一只手就把篮球拍开了。

他也看到了小陆渟手里拿着的锁,不过他没注意到锁已经被解开了。

他顺手把锁拿走揣进兜里,揉了揉小陆渟的头,没有责怪耐心说道:“小弟弟,等你长大再往球场跑吧。”

正巧此时,27号的阿姨来叫那人去大堂,应该是要正式选哪个小孩收养了。

那人应了一声,跑到球场边,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走了。

小陆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他不想被任何家庭收养,但他就是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想看看这个哥哥到底会不会选他。

——他已经解开锁了。

那人在大堂外换下自己被汗浸湿的衣服,锁突然掉了出来,锁芯和锁扣分离。

和他打球的27号的大孩子“哎”了一声,“不会是那小屁孩儿解开的吧,你可要兑现承诺啊,当他哥哥。”

小陆渟的心提了起来,更加仔细听。

那边安静了片刻,就听他说:“如果是两个男孩子让我选,我会选他,如果有女孩,我还是会选女孩子做我妹妹。男孩子就应该坚强一点。”

小陆渟松开了一直紧攥着衣角的手。

他好像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刚才的紧张是怎么回事,他在期待他能选他,也是几乎一瞬,小陆渟也明白,这种期待不应该有。

他一直就没有过,这次更不该。

不过——小陆渟探头,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

他看了很久,很久。

大堂内所有人都在,除了小陆渟。

小燕焦急地四处看,担心小陆渟是不是又像前几次一样,躲在哪个角落不肯出来。

小陆渟知道小燕希望他这次能主动争取一次,可是就算他争取了,他也依旧会是那个被剩下的。

因为准备收养小孩的家庭的爸爸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一根红绳。

“阿秋,今天正好是小燕的生日,听梧桐里的人说,生日要戴红绳,你去给妹妹戴上。”

阿秋刚要动,小燕就说:“在梧桐里,要妈妈给戴,保佑才灵。”

阿秋的妈妈听小燕这么说,等于直接就叫了“妈妈”,心里一阵高兴,连忙应声给小燕的手腕系上红绳。

“另一个小孩呢?”阿秋问。

27号的阿姨也知道小陆渟每次对待收养时是什么态度,回答:“他不来了。”

话音刚落,小陆渟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只不过一直低着头,常年不剪的刘海长长地搭在他的眼前,挡住了大半张脸。

阿秋看见小陆渟的第一眼就瞳孔微缩,原来他真的是两个小孩中的一个。

小陆渟来了之后,冲阿秋一家人礼貌鞠了个躬,然后就走到阿秋面前,轻轻抱了一下阿秋。

他今年六岁,因为常年吃不饱饭,长的比正常家庭六岁的小男孩要矮一些,小一些。抱着阿秋的时候脸只到阿秋胸口下面。

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想把阿秋身上的味道再攫取地多一点,然后很果断地立刻放手。

阿秋都没来得及回抱小陆渟。

小陆渟就离开了阿秋,背过身蹲在地上,不再动作不再说话。

阿秋的爸妈没有在意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继续拉着小燕说话,小燕时不时往小陆渟那边看,甚至想挣脱阿秋妈妈的手,去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大人们聊完了,商量今天先办手续,第二天再来带走小燕。

阿秋的爸妈已经走到了门口,发现阿秋还没有跟上来,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小陆渟的背影,就催了催他。

阿秋听见爸妈叫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颗糖,从小陆渟的背后给扔了过去,正好掉在小陆渟面前的地上,然后阿秋什么都没说,和爸妈离开了。

小燕也被27号的阿姨们带去收拾东西,处理手续。

整个大堂只剩了小陆渟一个人。

他捡起地上的糖,拆开糖纸,塞进嘴里。

不到三秒,他就吐了出来,“不好吃。”

——

时隔十七年,陆渟再次有了机会,从与当年同一个角度,注视着在阳光下恣意打球的秋意北。

秋意北应该早就知道陆渟过来了,所以打球不求准度,只在那里炫技,好几次都没投进去,但并不妨碍他跟花孔雀似的开屏。

陆渟觉得右脚腕的红绳此时磨得他有点痛,一下子蹲了下去。

秋意北被吓了一跳,脱手而出的球没有控制好力道,直接飞出了校外。

秋意北的注意力本来就一半在球上,一半在陆渟身上,见到陆渟不对劲,立刻跑了过来。

“怎么了?”秋意北伸手去捞陆渟,结果不仅没捞起来,陆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陆渟双手撑在地上,冲着满脸担忧的秋意北笑笑:“太饿了,没力气了。”

陆渟的声音听着的确发虚,秋意北把他刚才买的饮料递给陆渟,“先喝这个,我去买吃的。”

秋意北这次回来的很快,陆渟拧开瓶盖没多久,刚喝了几口饮料,另一手就被塞了一个大包子。

“吃吧。”秋意北坐到陆渟身边。

陆渟自然一笑,脱口而出:“谢谢哥。”

秋意北接过陆渟手里的饮料,手一顿,笑问:“不是不愿意叫吗?”

陆渟拿着包子,没有吃的意思,只是拿在手里揪外面的塑料包装玩。

他低着头:“愿意。”

又突然抬头,“哥,哥?哥!哥……”

不同声调,不同语气,陆渟对着秋意北叫了好几声“哥”。

秋意北哭笑不得,又无奈,手指轻轻戳了下陆渟的脑门。

陆渟顺势躺倒。

他望着天上的太阳,直视刺目的阳光,用着极轻极轻的声音说:

“愿意,从很早开始,就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