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出众的才华与学识,静王洛湮华还有一项长期以来被众人所熟知的本事,或者说爱好,就是种花,尤其是培植牡丹。
洛凭渊好容易才说服皇兄搁置外出云游的打算,留在京中,自然要将人照顾得妥妥当当,务求舒适惬意。从洛湮华提出隐居修史起,与宫城一墙之隔的兰台俨然成了年轻天子最在意的处所;原本的池塘太小,须得拓宽掘深,从京郊运来山石砌成湖岸,再以太湖石增添雅致,与太液池相通的活水随时要保持澄碧清澈。
在洛凭渊想来,供静王居住的兰台之中,湖里应有莲叶田田;一年四季,桃李烂漫过后上有梨花吐蕊,夏日紫藤如瀑,再添上玉簪、紫苏,待到枫红纷落,又可待寒梅映雪;至于牡丹,当然更不能缺少,只要皇兄喜欢,一应品种多多益善。
总之,关心重视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自身居住的重华宫。
洛湮华很有几分无可奈何,如此下去,帝朝修史治学的重地兰台岂非要变成自己的别业兼后花园?但是业已推却了弟弟试图给予的一系列加封和尊荣,倘若连修整园林都不同意,洛凭渊恐怕会更加缺乏安全感。整个秋天和初冬,他仍然住在静王府,有时进宫,与皇弟一道走近正在拓湖翻地的兰台,面对池边挖开的泥土,小山般堆积备用的木石,以及临时搭建的暖棚中一排排用稻草湿泥捆扎好的花树根苗,听着洛凭渊兴致盎然地指点亭台殿宇如何修葺,居所后面不妨继续种菜养睡莲,只得保持缄默,算了凭渊高兴就好。
臣子们也很困惑,新君继位,既没急着翻修、新建宫殿,也不选秀纳妃,一有余暇就忙着替兄长种花养鱼修园子,翻遍史书恐怕也是独一份了。但陛下又不曾大兴土木,用的还是内库的银两,大家心下嘀咕之余,却也感觉无从劝谏。
自从登基前日,洛凭渊在城中飞马追赶静王,甚而不顾形象地当众大哭挽留,所有人都看清了静王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此时,洛湮华寒毒已解,不复有性命之虞的消息也在洛城悄然流传开去。
新朝新气象,退隐兰台的静王,神秘依旧,却仿佛比过去更为举足轻重。
只是洛湮华养病多年,行事低调,旁人想亲近结交也不好贸然打扰。而今兰台有了动静,一些宗亲臣属顿时醒悟,怎么早没想到,静王原是喜爱花木的啊!
于是在天宜二十四年的年末,静王府收到最多的年礼就是盆栽盆景。洛凭渊出宫到皇兄府中休闲,一迈入澜沧居,但见窗棂下、书案上,屏风边,炕桌旁,所有能够摆放的地方,全部是一盆盆各色各样的花卉植物,左边烟晶缸里一棵罗汉松,又侧烧蓝花盆里种着六月雪,迎面榕树枝丫荫荫如绿色绒线,后退一步又险些撞上亭亭玉立的兰草。总之,满目满眼不是苍翠欲滴就是含苞待放,不论草本木本,全然不顾时令,各自伸展枝叶、散发芬芳。室内暗香盈鼻,连书卷墨香也被压了下去。
“皇兄,怎么回事?”洛凭渊大感意外,他也算半个内行,一眼就看出房内盆栽品相上佳,不乏难得一见的珍贵品种,有些自己甚至叫不出名目。只是,数量未免太多了,反而影响了澜沧居的疏淡格局。
“花草不会走路,自然都是别人送来的。”静王起身相迎,无奈地微笑,“主院中已算尚可,府里其他房屋摆得更满,顾总管早上才找我抱怨说快要招架不住,陛下来得正好!”
年礼不过是送花的名目之一,此外还有恭贺大病痊愈,贺奉旨修史,贺乔迁之喜;以及,端王爷前阵子将明月楼的白若菡姑娘收为义女,请旨封了郡主,据说又托容太妃做媒,要向静王提亲,更需大贺特贺。
总之,天寒地冻也不能冷却大家的热情,而这些娇贵的花卉俱都畏寒,总不能放在户外冻坏,而且有的喜阳,有的爱阴,有的需要多多浇水,有的却只能适应干燥,照料起来着实不易。
杨越离开后,静王就将顾筝从万剑山庄调来接任府中总管,准备历练几年再看如何任用。顾二少灵动机变,待人接物得心应手,但面对层出不穷的花花草草,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洛凭渊大致弄清了情况,不觉好笑,又连忙纠正,“皇兄,怎么叫我都行,就是莫要叫陛下。”他已经习惯了臣下们的尊称,但是在洛湮华面前,却是说什么也适应不了;至于洛临翩,私下里用的称呼也仍是五弟或五皇弟,偶然改成陛下,就代表正在闹意见或者不高兴。
在顾总管的陪同下,洛凭渊与静王一道在府中走了一圈,几处院落房舍果然甚是拥挤,一盆盆一架架的全是植株,绿肥红瘦各擅胜场,有些只能摆在地上,连自己的保留居所含笑斋也不例外。
“长平王府送墨菊一品,金桔二十盆,各色山茶二十盆;周尚书府上送寿山盆景八件,杜鹃十二盆;大长公主送琼花一品,素冠荷鼎一品,莲瓣兰二品;……”顾筝记性甚好,一面引路,一面逐项报出数目品种,洛凭渊听得无语,想不到众位卿家如此用心,或是以数量取胜,从而图个喜庆,或是以品质见长,名贵罕有程度连宫里花房也要相形见绌,静王府的人手如何看顾得过来。
从前不曾留意,皇兄府里花木繁盛,但主要都是在园中生长,摆在房中的盆栽其实并不多。
“春华秋实,草木荣枯,自有一番意趣。”洛湮华一笑说道,“我是觉得放在花盆里,虽然便于搬动观赏,毕竟无法接到地气,而盆景精雕细琢,更失了几分生机,所以摆弄得少一些。”他想了想,“待到天气回暖,倒可选一些栽进兰台园中,还有御花园里,也可增添景致。”
洛凭渊深以为然,随即又省起,皇兄计划在兰台种花,岂非正说明已经打消了要走的念头,准备安心住下了?
如是一想,由不得他心情大好,点头笑道:“这些名种兰花、琼花看着娇弱,恐怕禁不起来回折腾;其余比较结实的,我派人运到宫里,先替皇兄养在花房便是。待到年后兰台修整完毕,正好移进去。”
无意中得到了一颗定心丸,回宫之后,一连数日,皇帝陛下的心情都相当不错,还特地抽空去观赏那些从静王府搬回的盆栽,时而交代、叮嘱几句。
天子身边发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看样子,陛下不仅注意到了众家臣属宗亲送给静王的贺礼,而且十分地满意、上心,也就是说,大家送对了。而根据最新消息,比起盆栽,静王似乎更钟爱生长在天然环境里的花草。
既然得知了门道,明确了方向,当然要再接再厉,转过年来便是立春,草木生发,春回大地,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年后,几项小小的土木工程都告完工,春和景明,兰台内垂柳绽绿,碧波澄澈,年轻的景澜皇帝显然兴致甚佳,还给建好的小湖取了名字,唤做落雁湖。
洛湮华于是选定一个吉日,搬进了园林中的院落。
因为是半隐居地修史,他不欲引起更多关注,除了派人给洛凭渊送了信,事先并没有对外告知。青蓬车上载着一应日常物品,悠悠地驶入了宫城隔壁的深深庭院。
饶是如此默不作声,消息还是迅速地传了出去。
次日清晨,静王才用过早饭,顾筝来报:“主上,又有乔迁贺礼送到,襄盛郡王府送牡丹根苗十株,另有茶树二十棵,金桂三十棵。”
烫金玉版纸的礼单上写得分明,牡丹中有两品玉楼春,茶花也都是难得的名种,应是费了一番心思。”
洛湮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襄盛郡王是宗室内一位表姑母所出,往日少有走动来往,前阵子已经送过若干名贵盆景,怎么急急忙忙又是一份厚礼?
“主上,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一些闲言片语。”顾筝在京城待了将近一年,对于各路皇亲国戚、大小臣子的府上情形已大致摸清,笑嘻嘻说道,“据说襄盛郡王有位妹妹,封做婉瑜郡主,因为早先骄横太过,近两年议婚一直不顺,但凡中意看得上眼的人家,不是拖延就是推脱。如今郡主已经芳龄二十有一,仍旧待字闺中,也难怪郡王着急,居然想到来寻主上的门路。”
静王蹙眉,婉瑜郡主婚事不遂,乃是后宅中事,洛城中有的是官媒,找自己有何用处?
他望了顾筝一眼,意示询问。
“属下也只是猜测,”顾二少清咳了一声,“这个,郡主的事,应该算是自作自受吧。”
众所周知,今上洛凭渊的皇后杜棠梨原是史官杜蘅之女,与五皇子地位相差悬殊,因为皇觉寺遇匪一事结缘,才最终嫁入宁王府,过程颇有几分偶然和曲折。在亲事落定前,杜棠梨没少受到那些心仪宁王的高门千金奚落嘲讽,有时甚至遭遇难堪。婉瑜郡主作为宗室贵女,就是其中的领头人物。
谁也没想到,五皇子静儿请旨赐婚,杜棠梨先是成为宁王正妃,继而是太子妃,而今已然位居中宫。而且,洛凭渊至今也未曾纳侧妃,显然对皇后十分爱护。
尽管杜棠梨今非昔比,对往事不过付之一笑,并未与欺负过自己的闺秀小姐们计较,但肯定也不可能表现得多亲近。而婉瑜郡主,曾经重重地得罪过宁王妃、太子妃、皇后,试问谁家敢于冒着前途无光的危险,将这么一位祸星迎娶进门?
静王听得微微摇头,他对一地鸡毛实在毫无兴趣。倘使肯俯就一些,或是选择招赘,一位郡主总不至于嫁不出去,如今煞费苦心地送礼,可见仍是在意门第。
顾筝也闭上了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八卦,即便是人情往来,这样的事按理也该由女眷出面处理,襄盛郡王明知宗主身边没有女眷,总不会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把妹妹塞给主上吧?
就在此时,一名从人来寻顾总管,外面又有拜帖和贺礼送到。洛湮华看着顾二少匆匆而去的身影,心里总有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一刻顾筝回转,手里又拿着三份礼单:吏部侍郎吴冠荣送千瓣莲秧两担,锦鲤三十尾;奉昌将军陈名夏送枫树苗、梧桐树苗、黄山松各十棵;御史中丞曾恪用送牡丹花树六棵,桃树杏树各十二棵,当年即可开花结果。
接下来从早到晚,携礼上门的各家管事络绎不绝,一架架满载鲜花绿叶的马车停在兰台的朱墙外,等待静王派人查收,连宽阔的朱雀大街也被占去半条。
洛湮华见到情势不对,随即命人关闭大门,对外表示园地和自己的经历都有限,后续贺礼一概谢绝不纳。
洛凭渊在宫中闻讯,起初还没放在心上,待到隔日下朝后踏入兰台,才被眼前情景着实惊了一跳。对比还算精致小巧的盆栽盆景,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凭空多出的牡丹花海,姚黄、魏紫、玉楼春、御衣黄,迎风摇曳,顾盼生姿,;以及桃李芬芳、茶花明艳,兼有松树梧桐枫树柿子树,加起来俨然是一大片小树林,所有的花草树木目前都处于杂乱无章、横七竖八乃至堆叠的状态,急需移植栽种。
“先前同现在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喃喃说道,“道贺就道贺,这些贺礼,未免也太……太占地方了。”
“等种到土里,还会更占地方。”静王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初入兰台,最先面对的不是成堆史籍,而是要造林,“前后园用不到这许多,我准备清点一下,酌情退回一部分,只是可怜了这些无端殃及的花木。”
洛凭渊沉吟着,没有出言反对,他明白皇兄的用意,全部收下也不是不行,但卉木虽然怡情,却同样靡费甚巨,理应适可而止;若是任凭一而再,再而三,岂不是成了推波助澜?
两人漫步闲谈,静王的脚步忽而一顿,洛凭渊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小径左侧放着一树老梅。眼下花期已过,树上刚生出零星几点嫩芽,然而枝干虬然,可以想见冬日里寒梅绽放,凌霜傲雪的清韵。只不过,再怎样看,至少有几十年树龄了,竟而也被连根挖出,歪歪斜斜地靠在道旁。
“是谁家送来的梅树?”他皱眉问道,心里已隐隐有些不快。
顾筝回忆了一下:“是诚毅侯府,送了几珠海航,还有就是一棵腊梅。”
吴庸的记性甚好,立时也说道:“陛下,确实是诚毅侯府中之物,每到隆冬腊月时花开满树,清香袭人,在洛城都是有名的。当年敛芳郡主初嫁,曾开赏梅诗会,臣随侍大长公主前去,应是不会看错。”
洛湮华与洛凭渊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惨死在皇觉寺中的姚芊儿,诚毅侯姚敬仁一心依附太子,结果不仅赔上女儿的性命,更被天宜帝所厌,洛文箫则不闻不问,到头来落得两手空空。连亡妻生前喜爱的梅树都拿来送礼,可见几年光景,诚毅侯府已经凄凉窘迫到了何种程度。
洛凭渊说道:“皇兄,看来诚毅侯府配不上这棵寒梅,还是让它留在兰台,不用退还了。”他心中感到厌恶,但不知为何,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他还记得紫宸殿上,诚毅侯那张涕泪交流,彻底崩溃的脸。也许回过头来,仍是可以酌情给一份边角差事,让侯府不至于全然走投无路。
静王颔首:“那么就依凭渊的意思,栽种在落雁湖边。”姚芊儿固然做错了很多事,也并不善良无辜,但她已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或许在洛凭渊的心里,终归存留着一点点恻隐,觉得姚芊儿的悲剧,自身不能说全无关联。
洛凭渊回宫后派了内侍和花匠到隔壁帮忙,正逢清明时节细雨纷纷,几天功夫,杂乱的花木或是移种入土,或是退还,兰台内外重新变得清雅宜人又生机盎然,亭台楼阁窗明几净,牡丹花丛流芳争艳,待到明年初生的根苗长成,想必会更为锦绣醉人;几名宫女在园中忙着照料郁岚、木槿、蔷薇;游目四顾,湖边、道旁,已添了几小片树苗。
洛凭渊的心情也为之清爽,与静王散步到落雁湖边,看见那棵腊梅已移种在了凉亭侧畔,历经一劫后再沐雨露,颇有疏影横斜的运至,旁边却是一颗高大的柏树。
他走上前去,心里不免奇怪,湖边何时多了这么一颗树,将近一抱粗细,树冠如盖,枝繁叶茂,起码与老梅一般,树龄在几十年以上。难道说,也是谁家送上门的贺礼?问题是移植如此一颗大树,从挖掘、运送到接收、安置,要费多少力气功夫、与其说道贺,简直是添乱。
“皇兄,”他忍不住问道,“哪里冒出来的柏树,我怎么没有印象、”
“原先没有,也是才种上的。”静王也抬头望去,“送来时根部受到一些损伤,但愿湖畔水土丰美,它与梅树都能缓过来。”
“又是哪家府里干的好事?”洛凭渊但觉气不打一处来,“比诚毅侯还要疯,这些宗亲臣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皇兄你居然也肯收?”
“小顾确实要拒之门外,”洛湮华微微一笑,“不过人家盛情难却,我还是让他收下了。函关参将梁臣栋府上辛苦送礼,虽说疯了一点,总要留些情分的。”
“函关参将梁臣栋,”洛凭渊莫名其妙地念了一遍,倏然反应过来,梁府,不就是安王妃的娘家?
他脑海中掠过当年初次走近安王府,迎面矗立的几颗参天古柏:“莫非,是三皇兄、”
从天宜二十二年末至今,安王洛君平已然圈进府中两年多,昔日风光的梁府也跟着一蹶不振,梁臣栋已在涵关驻防三年半,至今未得升迁,回京无望。
小雨方歇,湖水青碧,春风里带着水气与花香,洛湮华唇边有清浅的笑意,“不管是不是三皇弟的意思,姑且都算作他同我们打招呼,凭渊觉得,可要回一份礼?”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只想略写一段种花种草的引子,结果不知不觉成了一章小故事,所以看来后面还是有两篇番外==;
同时在修改韶华的正文,所以进度比较慢,回头会逐卷替换,主要是人名地名有部分偏差,有些地方的行文也会微调,但情节不会变化。